古往今来,在这片土地的帝国,皆以中国自居。
既有中,自有四方。
东夷、西戎、南蛮、北狄。
而这四族,便是自古以来中原王朝的主要外宾。
故,自隋以来,便针对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设四方馆,其中有东、西、南、北四馆,专门招待外宾,同时,在其中设市,供外商在此交易。
照规矩来说,这胡人是不能去两市交易的,因为与胡商交易的利润是巨大的,皇帝自然就想着垄断。
这也是在四方馆中设市的原因。
但随着外商越来越多,其实也是管不住,故此东西二市也常有与胡商交易的商人。
在商人心里,就只有一条规矩,买与卖。
当然,皇帝的利益还是维持着。
而今年四方馆是热闹非凡,甚至可以用风起云涌来形容。
因为他们都察觉到,帝国的对外方针正在发生变化。
从武则天时期到开元前后,这大唐对外基本上是采取防守策略,主题是内政。
而近年来,唐朝开始对外出击。
最明显的就是两年前攻打后突厥,意在防止突厥再次强大起来,其次就是今年援助被吐蕃侵略的小勃律。
两战是一败一胜。
前者出兵被突厥击败,但后者则是唐军大败吐蕃,将吐蕃赶出小勃律。
这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家关注的点,并不在此,而是唐王朝这两次出兵,都非常果决,完全是出于主动,这可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化。
而帝国的一举一动,自然是牵动周边所有人的神经。
故此今年各国都迫切地派遣外使,出使长安,且希望能够见到李隆基,打探一下,当今帝国对于我们的态度。
这可以说是一个外交小年。
西馆。
这里常驻吐蕃、吐谷浑等外宾。
堂内坐着一老一少,老者名为乞儿南,乃是吐蕃使臣,而那少郎名为尚贡布,也就是那日在百花楼与王熙差点打起来的吐蕃青年。
当今吐蕃有“论”“尚”二族,但二字不是指姓氏,而是代表着两个势力群体,“论”则是大相禄东赞留下来的宰相势力。
而“尚”则是代表着外戚宗室。
吐蕃君主也是利用这两股势力,相互制衡。
这尚贡布其家族在吐蕃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且主管各部落会盟事宜,地位非常显赫。
其实各国出使长安,都会带一些贵族子弟,没有办法,谁家贵族子弟不想来长安见见世面。
只是由于唐朝是限制的,所以他们申报时,都是以王子的身份申报。
不管是吐蕃,还是突厥,都还是部落制,遍地都是酋长,都是可汗,要以王子身份申报,其实也没有问题。
但这也导致,这些外族王子在唐朝看来,也就那样,一般不会给予特殊照顾,除非是那种要继承汗位的王子,那唐朝就会给予特殊规格。
“怕是不行啊!”
吐蕃使臣乞儿南突然站起身来,“至今都未有受到邀请,只怕这礼是不得不送啊。”
尚贡布冷笑,“莫慌,若无我吐蕃参与,他们这宴会是毫无意义。”
乞儿南是苦口婆心道:“少主,今年我军是吃得败仗,唐朝不见得会给予多少礼遇。”
如今大家都在争先送礼,希望参加那慈善宴会,乞儿南当然也想着去送礼,在他看来,这其实也很正常,结果却被尚贡布给拦住。
尚贡布却是不服道:“那是我们没有想到唐军会突然救援小勃律,故才吃得败仗,倘若我吐蕃真的尽出精锐,区区几千唐军,焉能挡我铁蹄。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更应该不予理会,免得他们认为,我们是来摇尾乞怜的。
况且,我们今年来的目的是与突厥联系上,而不是为了巴结大唐而来。”
乞儿南道:“但目前我们尚不知突厥到底是何想法,而且据我所知消息,突厥这两年,一直都想跟大唐联姻,若是我们无法与突厥取得联姻,只怕还得另做打算。”
吐蕃在西域,已经跟大唐发生非常尖锐的矛盾,外交是很难解决的,吐蕃这回来,主要是为了突厥,一来希望跟突厥联姻,二来,也想看看突厥和大唐的关系。
正当这时,一个仆人上得门来,将一封邀请函递给乞儿南。
乞儿南瞧罢,心中喜忧参半,坐了回去,“这礼若不送,只怕是真去不了了。”
尚贡布问道:“为何?”
乞儿南道:“这是礼部送来的邀请函,上面明文规定,若想参与慈善宴会,必须捐纳一定数额的钱财,缴纳的钱越多,席位越好。”
尚贡布不可思议道:“大唐就这般缺钱么?”
乞儿南道:“说是做慈善。”
“啊?”
尚贡布一脸困惑。
吐蕃是奴隶国家,哪懂得慈善。
殊不知,乞儿南也有些困惑,这从未发生过。
我们这些宾客,千里迢迢来此,吃个饭,还得交钱,就没见过这般待客之道。
尚贡布现在有些不知所措,“你打算怎么应对?”
乞儿南思索片刻后,“我们不如捐纳次席,且借此瞧瞧大唐陛下对我们是何态度。”
可别说他们这些外使,就连唐朝官员都无法理解。
见过收受贿赂的,真没有见过收得这么光明正大的。
弹劾李峤、李林甫的奏章,是如雪花一般,飞到李隆基面前。
虽然王熙是罪魁祸首,但这事名义上跟他没有关系,想要弹劾他,都找不到路径,名义上是李峤主管此事的,李峤当然也是全部推给李林甫。
殊不知,这恰恰是李林甫所期望的。
含元殿。
“臣李林甫参见陛下。”
凭借这一封邀请函,李林甫总算是见到令他魂牵梦绕的李隆基。
“免礼!”
李隆基瞧这人长得丰神俊朗,竟也生得几分好感,因为是他允许王熙收礼的,他肯定是支持李林甫的,但嘴上还是颇为严肃地问道:“听闻你借慈善宴会之名,公然收受贿赂,可有此事。”
李林甫道:“陛下明鉴,臣绝不敢目无法纪,以公谋私。”
张九龄立刻掏出一封邀请函,道:“此函可是李员外命人送出的?”
弹劾李林甫一个小员外郎,张说自不便出面。
李林甫看了眼,道:“此函正是在下派人送出去的。”
张九龄道:“上面可是写得清清楚楚,若要参与宴会,必须得缴纳规定的金钱,这不是受贿,又是什么。”
李林甫道:“并非是缴纳,而是捐纳。”
张九龄道:“不管是缴纳,还是捐赠,是不是说,倘若不捐这钱,则不能参与此会。”
李林甫点头道:“是的。”
张九龄当即愠道:“你们礼部是根据朝廷命令,举办宴会,又凭什么收这钱?这不是以公谋私,又是什么?”
他之所以站出来,倒不是因为让他交钱,而是他属于那种非常传统的文人,李林甫将钱放在第一位,就令他觉得很难为情,甚至认为很丢人。
不仅是他,大多数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这真是太露骨了。
李隆基问道:“李员外郎,这到底是为何?”
李林甫不卑不亢道:“回禀陛下,这是朝廷举办的宴会,但这不是礼仪之内的宴会,而是今年新增的,且是慈善宴会,顾名思义,就是要做慈善。这钱收来,都是要捐给慈善院,用来帮助那些穷苦隐户。
臣就心想,如果大家到时都不捐钱,坐在席上享用美酒佳肴,观看戏曲,那百姓又会怎么想。
说不定会认为,我们这是打着救助百姓的名义,去供大家吃喝玩乐,这会毁坏陛下的名誉啊!”
李隆基稍稍点头。
张九龄道:“行善固然是好事,但善在于心,如你这般强迫他人捐纳,反而有违善道。”
李林甫道:“此非强迫,这邀请函上面写得非常清楚,大家都可以不去参加。”
张九龄笑了,“虽然函上是写着自愿参加,但这其中有无强迫之意,是人人皆知,李员外郎又何须在此自欺欺人。”
“真正自欺欺人的并非是我李林甫,而是另有其人。”
李林甫道:“自古以来,皆是言义而不言利,但凡涉及钱财,就变得遮遮掩掩,避而不谈,可目的却又是为得钱财,如此矛盾,反而更容易滋生腐败。
这慈善宴会的目的,就是要募捐,为的就是得到更多的钱财,救助更多的百姓。”
张九龄立刻反驳道:“可我也并不认为百姓会因此得利,此乃杀鸡取卵,后患无穷。如你这般字字言利,会令那些与会者认为,这就只是一桩交易,而非是在行善,若开此先例,那往后大家行善,必有目的,届时天下再无善矣。”
不少大臣是纷纷点头赞同。
拿着行善去交易,这怎么能行。
李林甫笑道:“校书郎此番说法,未免有些强人所难。行善之人,可不能要求募捐之人,也跟自己一样,是出自善心。
天地可鉴,林甫所为,只是希望募捐更多的善款,救助更多的百姓,而不是为了教书育人,发扬善举。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多数人想要参加此宴会的目的,不是因为善心,而是另有目的。而林甫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想到这个办法。
说是一桩交易,林甫也并不否认,但林甫问心无愧,因为我是为求救助更多百姓,这也是此次宴会的主要目的。
如那无名学院出门义演,是为求行善,可是赞助他们义演的商人,难道也是因为善心,恐无一人是。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名学院光明正大。
而我们是在光明正大的募捐,诸位也是光明正大捐钱,每一文钱都将记录在案,双方是各取所需,又无伤天害理,有何不可。
再则说,倘若我不这么做,我现在恐怕都无法解释清楚,我到底有无贪污受贿。
如此刁难,将来谁还敢主持善事。”
这一番话下来,在场的众人,无不对这小小员外郎,刮目相看。
谁也没有想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员外郎,竟然在与张九龄的争辩中,不落于下风。
甚至也有一些大臣稍稍点头,表示认同。
你管人家有无善心,朝廷是为百姓就行。
而且,如果他想借此敛财,他反而不会这么干,因为要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无太多贪污的机会。
要想从中敛财,就必须模模糊糊。
这样,人家才会去偷偷送个礼,弄个好席位。
李隆基见火候差不多了,赶紧点头道:“李员外郎言之有理,其实朕本不打算举办此次宴会,因为朕也不想铺张浪费。
而朕之所以答应,为的也是慈善。
可以说,这慈善宴会乃是礼部和无名学院合作举办的,倘若有人混在里面,吃喝享乐,这对于无名学院而言,也是不公平的。
到底他们来此表演,是为募捐,而非取悦尔等。
只要无人从中中饱私囊,以及胁迫他人参加,朕就觉得没有什么问题。至于那些外宾,他们也可以不参加,无人强求他们。”
最后这半句,说得是轻描淡写。
大臣们却是一怔,再无人出来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