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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告别(1 / 1)

二十八年的确是十分漫长。

刚开始挑战的时候,靠着排满的日程,仿佛干不完的事,还有对未来的期望与对死亡的惶恐,陈舟并不觉得时间多么充裕。

相反,由于原著中标明的风暴日期,他每天醒来都在担忧,担忧无法将物资搬运下船,担忧风暴摧毁他的庇护所。

笨拙地制造工具,挖掘窑洞,壮着胆子使用炸药,期待着庄稼顺利长大……

回想起来,陈舟觉得自己好像从25岁开始重活了一次。

在不一样的世界,过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

随着时间流逝,他已经变得愈发衰老,可能是岛屿的潮气太重,他的腿部关节偶尔也隐隐作痛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对生老病死的恐惧出现在陈舟心间。

尽管他知道,在死亡之前自己就能离开这座岛屿,重回生命力旺盛的25岁。

可身体的衰老和这么多年经历的风雨却不可避免地改变了他的心态。

他开始怕死了。

……

有时候在警卫的陪同下于岛屿繁荣的码头上散步,看到岛民带着妻子抱着孩子在栈道上行走时,陈舟会不由自主地想,他不在这个世界留下后代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那些孩子灿烂的笑脸,银铃般的欢声触动着他的心。

近几年,星期六、星期日和陈舟亲眼看着长大的一批岛屿骨干也一个接一个结婚生子了。

他们去探望陈舟时,偶尔会带着孩子。

在岛上出生的孩子与从前的土著宛若两个人种,脸上尽是属于孩童的天真与稚气,绝无半分狰狞凶狠。

陈舟最喜欢星期日的孩子。

那是一对双胞胎,两个小伙子,长得跟他们父亲一样,精神!

做起事雷厉风行,混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家中若添了这两个活宝,便显得热闹许多,不然老是猫叫鸟叫狗叫,听惯了也挺无聊的。

……

在年近50的时候,陈舟曾经考虑过,是否要留下一儿半女。

对他而言,这是个相当难以抉择的问题——

作为岛屿的统治者,他的子嗣不仅会继承他的权力和影响力,还会引起许多意想不到的争端。

星期六、星期日、陈福、陈禄、陈寿等人早就在岛上站稳了脚跟。

他们之中有人独揽军权,有人掌握教育大权,有人负责司法,有人负责商贸,手底下都成了派系。

如果他有孩子,若是独生子还好说,受他影响,这些人必定会全力扶持。

但倘若有两个孩子呢?

那恐怕就会变得像古代帝王一样,为了所谓“太子”的位置,各自选边站队,引发争斗了。

陈舟倒是不担心所谓长幼继承权的问题,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孩子没有能力掌控局势。

归根结底他才是土生土长的现代人,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接受了完整的现代教育,也只有他具备超前的眼光。

他的孩子,哪怕继承了他的血脉,也不可能继承他的知识和对世界的认知。

即使他毫无保留地教导,生于这个世界的人要么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要么就会变成完全脱离实际的“空中楼阁”建设者,将岛屿引到自我毁灭的道路上。

土著们过上好日子不容易,多年建设制造的名声与繁荣的景象更不容易。

加上陈舟不想给这个世界留下太多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尽管考虑过许多次,他最终还是放弃了生子的想法。

……

不过虽然陈舟可以不为子孙后代考虑,岛上的其他人却不能不为下一代着想。

星期六星期日等被陈舟紧盯着的高层还好,他们之下的中层官员结婚生子较早。

近几年这些中层官员的孩子大多都已长到十七八岁,接受了岛上的教育,在父辈的安排下,纷纷进入岛屿的重要单位工作。

当然,他们的“晋升速度”比普通家庭的工人快得多,以至于在短短两三年间便爬到了别人半辈子都摸不到的位置。

至于这些人的工作能力,要按他们父辈的评判标准,那自然是极为优秀的。

只是在陈舟看来,他们就是一群饭桶,有些在农业部门管理耕种的官员甚至连大麦小麦都分不清。

为了整治这种“为子孙后代谋福利”的乱象,在最后的十几年间,陈舟掀起了数次大清洗。

光是被他革职或是处死的官员就不下百人。

然而“前辈”的死并不能全然警醒后人,他们只会觉得是前辈做得太明目张胆了,不够谨慎,因此产生了种种更难监管的徇私方式。

所幸岛屿终究是陈舟的一言堂,只要他确定有人利用职权谋利,便可施加雷霆手段。

每隔几年,血淋淋的人头便会摆上行刑广场,那些死不瞑目的“攀爬者”无声地警告着后来人,使岛上的风气保持在一个相对清廉的水平线上。

但陈舟知道,这种看起来美好的景象持续不了多久,等到他离开,岛屿还是会走上老路。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陈舟常常这样想。

哪怕是在更发达的现代,指望人人大公无私都是一种幻想,更别说这是17世纪。

他可以几次三番地除掉那群蛀虫,纠正岛屿的前进方向,或是设立严格的监察机构,肃清内部的贪官污吏。

问题在于,他会走。

即使他不走,他也会死。

蛀虫还会不断滋生,前进的方向还是会偏离正轨,严格的监察机构会被污染渗透,真正能决定岛屿命运的只有岛民自己。

陈舟最终无奈地发现,那些看似可以改变的东西,归根结底都无法改变。

在最后几年,他只能竭尽所能让岛屿维持在“理想乡”的状态。

……

星期六和星期日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变得跟陈舟没那么亲近了。

生死都不能产生的隔阂,却被权力筑出了一道高墙。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学到了太多人情世故,星期六跟陈舟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捧着他说话,星期日同陈舟下棋时也会故意让棋。

陈舟还记得星期日刚学棋的时候根本不是他对手,经常被连环炮将死,或是被抽車。

那时候的星期日即使明知道不是对手,也肯绞尽脑汁跟他对弈,绝不会放一点水。

随着年龄增长,下过的棋越来越多,星期日的棋技愈发高深,早在陈舟46岁时,就已经下不过星期日了——

因为就在那一年,有天陈舟连输了星期日六盘棋。

在棋盘上,陈舟并无太多好胜心。

星期日的棋艺能精进到这种程度,全因为他足够热爱,多年来从未放弃下棋,放在平时,陈舟会为他感到骄傲。

可当星期日凭着更高的棋艺,开始拙劣地“表演”,送子“失误”时,陈舟便觉得恶心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当初那些赤诚的孩子会变成这样。

他也想不明白,这种所谓的“人情世故”究竟会让世界变得更好,还是让世界变得更浑浊。

陈舟只是很不适应别人对他藏着掖着,隐瞒心中想法,刻意恭维他的感觉。

这加剧了他心中的孤独感,使他觉得自己被全世界孤立了,他没法跟任何一个人说真心话,除了死去的伙伴。

……

1686年,陈舟迎来了他的52岁生日。

这一天,岛上照例举办了盛大的庆典,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沸腾的人声。

昔日那个用木板铺成的小码头早就换了模样,平坦的石板路和各式砖房排成几条街道,从远方驶来的船只停靠在港口,高高的桅杆仿佛一片森林。

人们穿着各式服饰穿行在街道间,小贩的叫卖声,年轻情侣的嬉笑声,行人的说话声不绝于耳。

沙滩上有炊烟升起,正有人在点燃的炭火烤炉旁处理新鲜海鱼,调料的香味儿随风飘扬。

工厂内蒸汽机隆隆作响,加班的工人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在节假日工作,他们将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

尽管岛上的原住民这些年都靠着工作和对外贸易获得了不菲的收入,但为了子女考虑,有些勤劳的人还是会更加努力地奋斗。

……

从高处向下俯瞰,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一条五颜六色的长龙。

这长龙穿梭在略显稀疏的森林中,自码头、工厂和其他几个居民区出发,绕过农田,汇聚成长河直奔神庙。

那个曾经无人知晓的“王灵官”,这些年随着岛屿的壮大渐渐声名鹊起。

前几年,斑马修建的大神庙也被弃置了,人们为这尊“神明”修建了更大更华丽的神庙,并根据那尊铜塑像制造了遍体鎏金的新神像。

与此同时,王灵官也被赋予了新的职能——

所谓海神、雷神、战神,乃至财神、酒神、爱神,似乎祂已成为无所不能的真正神明。

陈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穿上那身铁浮屠,主持祭祀了。

铁浮屠放在工厂的储藏室内,早就落满了灰。

除了少数岛民,很少有人能想起首领出现在祭祀现场,穿着一身漆黑盔甲那英武的模样。

更无几人知道岛上的节日是如何制定的,岛上的第一次祭祀又是怎样的场面。

甚至有人已经遗忘了岛屿真正的统治者,他们只知道大名鼎鼎的星期日、星期六和其他高官。

生活太过忙碌,他们几乎无暇顾及其他事情,只能将视线集中在衣食住行上,集中在积蓄与后代上……

……

就在这热烈的节日氛围中,远在果树山谷深处,那幽静的庄园却罕有人声。

打扫干净的庄园后山坡上,小巧的坟包又多添了几座,一座座用大理石雕琢的墓碑矗立在绿地间,上面刻着墓主的名字。

陈舟就躺在这绿地上,脸上洒满了阳光穿过树叶那零碎的剪影。

他身旁是来福的墓,稍远些的地方埋葬着小灰灰和提子,再远些是虎头、咣当、灰球……

枕着自己的手臂,陈舟望向天空。

八月本是雨季,今天却是个罕见的晴天,苍穹一碧如洗,澄澈得像一汪水。

可能是操劳过度,虽然才刚过五十,陈舟的头发却已白了大半。

阳光有些晃眼,使他眯起了眼睛。

尽管如此,他那衰老得经受不起刺激的眼还是被晒得挤出了几滴眼泪。

就这样躺在山坡上,睡着了似的,陈舟不去想岛上的所有烦恼和喧闹。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侧过身子,望向来福的墓碑,梦呓一般说道。

“我要走了,来福。”

说着陈舟伸出胳膊,用生出些许老年斑的,皮肤松弛的手碰了碰坚硬的墓碑。

“我要回到我的故乡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也没办法再陪你说话了。”

大理石受到阳光照耀,表面温度比人体温稍高,摸起来很温暖,但上面并没有毛发,即使陈舟闭上眼睛,也无法将其想象成来福。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嫌鹦鹉吵,就没带它们来。

其实今天是我生日。

我想你知道的,从前每次我过生日的时候你都很开心,毕竟你能吃到好饭菜嘛!

但是这几年过生日,我并不开心,今年尤其难受。”

“其实我并不怕衰老,也没那么畏惧死亡,我只是觉得心里发堵。”

陈舟坐了起来,靠着墓碑望向他的庄园,望向那一片茵茵绿意。

“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没有什么宏大的志向,没指望过在这里建立‘乌托邦’或是什么‘天堂岛’。

可能是我老了,可能是我没跟着这个世界一起改变,我发现我熟悉的那些人都开始变得陌生了。

从前我总觉得我的某些部分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融入了这个世界。

但现在我发现我终究不属于这里,无论是我的存在,还是我的思想,我的观念……”

“来福,你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不过这样最好,我希望你一直做无忧无虑的小狗。”

再一次摸了摸墓碑,就像抚摸来福毛绒绒的脑袋那样,陈舟站起身,迈着缓慢的步伐离开了山坡。

这个漫长的挑战终于走到了尽头,长达10300天的倒计时只剩最后三位数字。

他已经跟最好的朋友做了告别,现在,唯一值得他牵挂的只有那些“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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