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7年12月1日。
临近年关,岛上已提前陷入节日的氛围中,挂着彩色布片的长绳挂在街道两旁,商贩吆喝着,推销来自世界各地的甜品和有趣的小饰品。
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巴西人、荷兰人和岛上的原住民在宽阔的街道上穿行。
本就处于旱季,密集的人流使得岛屿的暑气又添了几分。
从遥远的欧洲坐船来的贵妇人受不了这炎热的天气,常有因中暑晕倒在沙滩或街道上的。
设立在港口的警务处和居民诊所每天都能接到岛民的报警,接治身娇体弱的欧洲贵妇。
近十几年,岛上的官员早已不是纯粹的土著出身。
受基利安影响,从世界各地奔赴岛屿的外国佬与岛民相结合,或是定居在岛上,或是频繁往返于岛屿和欧洲之间,都能算是半个岛民。
他们的子女在岛上接受先进的教育,长大后有的离开岛屿,有的就留在了这里。
这些混血儿的长相与土著相差甚大,他们相识于父辈的聚会中,并逐渐形成了一个个独立于岛民的小团体。
尽管陈舟不想看到欧洲人在岛上生根发芽,甚至严令禁止外来者身居高位。
但岛上的原住民实在太少,外来者又源源不断,其中的利益往来并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慢慢地,也就有很大一批混血儿或是欧洲人谋取一官半职,在岛上利用自己的职权为他们的好友故交谋福利了。
不过受陈舟的影响,这些“外地官”在岛上其实总要低本地官一等。
岛民们有句顺口溜,大意是“黄皮的官绕着走,白皮的官指着骂”。
说的就是土著出身的官一般都掌握实权,不能轻易招惹,而欧洲人当了官,即使没犯错,闹到上面也理亏,平时即使指着鼻子骂,他也得忍着。
年末筹备庆典时,岛上的欧洲客人最多——
他们有的跟随商船前来,有的慕名来岛观光,还有的是为了探望自己在岛上上学的孩子和亲人。
这些外来者并不懂汉语,处理他们的事务多有不便,土著出身的官员通常不愿意管这种麻烦事,索性就把与外来者登岛观光的事宜都交给了混血官或者“白皮官”。
……
手底下的人如何行事,星期六都看在眼里。
年轻的时候,他没少批评这种官员——
语言不通可以去学习,怎么能把自己的事丢给外人呢?
港口是多么重要的区域,全放手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可随着年龄增长,他对这些事也渐渐看得没那么重了,岛上的确有很多更重要的事,他也年近五十,没那么多精力去管理琐事。
况且家庭、事业、个人的爱好也占据了生活中太多空间,现在开会时,星期六只会象征性地把这些事拎出来,警告一下官员们。
待风头过去,大家还是老模样,这几乎成了一种所有人都认可并遵循的潜规则。
……
1日当晚,太阳还未落山,星期六便收拾好办公桌上的文件,离开了办公室。
暮色深沉,岛上灯火璀璨,街道间喧闹的人声压过了海潮和林中的虫鸣鸟叫。
放在刚登岛的时候,星期六绝想不到这里竟然会变成这副模样。
正思考着今晚该吩咐厨子给宝贝女儿做些什么菜,明天上午去哪里写生,走出单位大门的星期六脚步突然一顿,原本挺拔的身形也下意识地矮了下来。
街道对面,一座木石结构的三层小楼投下的昏黄灯光下,站着一个略有些佝偻,但依旧十分高大的人。
他的上半身隐没在建筑的阴影中,看不清面目表情,光是站在那里,就散发着一股令人敬畏的气质。
……
“您,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星期六没料到陈舟会突然到访,连忙走上前去,语气中既有难以置信,也有属于下位者的谨慎。
作为岛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除了陈舟,再没有人能让星期六拿出这种姿态了。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陈舟拍了拍星期六的肩膀——
这个曾经瘦骨嶙峋的少年,已经变成了身材肥胖的中年人,他脸上的稚气也化作威严,令岛民们心生畏惧。
“当然可以。”
星期六笑道,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的工作,是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吗?
还是说,您有别的吩咐?”
……
他话还没说完,陈舟便迈开步走在了前头。
此刻星期六不敢再惦记其他事,大脑中飞速回顾着近几个月他的所作所为,惟恐自己无意间犯下了什么大错。
“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谈工作的,星期六。”
陈舟的语气很平和。
“我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
“走了?
您要去哪里?”
星期六下意识地追问,他还以为陈舟要出海钓鱼,或是像从前一样搬到岛屿其他位置居住,这才找他帮忙安排。
陈舟仍在前面走着,没有回答。
他虽已年迈,步子却迈得又快又稳,个子较矮的星期六不得不加紧步伐才能跟上。
很快,星期六便反应过来,首领要去的地方和从前绝不一样,他不再追问,只是紧跟着陈舟,等待这位如他父亲一样的老人亲口告诉他答案。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走到了街道尽头。
两旁房屋的灯光在这里黯淡到了极点,再往前,石板路依旧延伸,却没有泛黄的灯火了,唯有一片黑漆漆的森林横在前路,等待着行人穿过。
陈舟就止步于此,他转过身看着星期六。
“我要回到我来的地方,永远地离开。”
……
星期六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颤抖着嘴唇,酝酿了一会儿才询问——
“您是要回到天国吗?
您走了就不再回来,那我们怎么办?”
“我来的地方并不是天国,那里只是一个遥远的,属于人民的国度。
至于我走之后……”
陈舟指向灯火通明的街道。
“过去的道路我已为你们铺好,虽然这一切都离不开你们的努力,但没有我,你们恐怕永远都无法拥有这些。
而我走之后的未来……”
陈舟示意星期六看道路尽头后黑黢黢的森林。
“未来由你们决定。
是继续铺设道路,盖起更高的房子,让人民过上更好的日子,还是一头扎进黑暗,都与我无关。
我走之后,你和星期日就是岛屿的掌舵人。
这艘已经成型的大船是葬身于风暴中,还是抵达彼岸,全看你们能不能控制好方向,避开暗礁。
我在的时候,固然能帮你们承担很多压力,但凡事总有人替你们着想,你们就永远都长不大。
接下来,该轮到你们自己承担起这一切了,接手更大的权力,也意味着更沉重的责任。”
说着,陈舟再一次拍了拍星期六的肩膀。
“此前我做过的许多事,或许你并不理解背后的深意。
从现在开始,你该回过头去,站在岛屿统治者的角度思考问题,琢磨我的意图了。
虽然你年纪已经不小,但学习,从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
我走后,希望你们能让岛屿在这世界上延续下去,起码不要让她落到外人手里。”
“可是……”星期六张了张嘴,获知这个消息后,他心中顿时泛起一股强烈的无助感——
岛上真正的擎天柱就要倒下了,他不知道自己和其他官员能否撑起这个摊子。
“没什么可是的,凡事总有第一次。
我的故乡有句老话,叫‘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我已经照顾你们够久了,你们不能永远这样。”
陈舟打断了星期六的话,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好好看着繁华的街道。
随后,他转过身,走进了黑暗中,就如他说的那样,抛下星期六离去了。
……
12月1日的夜对星期六而言是个格外难熬的夜。
回到家后,他一言未发,直接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妻子的询问,女儿的关切他都没有理会,只坐在椅子上望着书房墙壁的画,坐到了午夜。
……
从前那个入夜以后一片黑暗的岛屿早就消失了,过了零点,港口的长街上依旧挤满行人。
正值旱季,天空中没有阴云,繁星闪烁。
有歌手唱着传统调子;有舞女跳着婀娜的舞蹈;远渡重洋的马戏团进行着表演,人们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灵巧的马儿踏着舞步,跳过低矮的栅栏,猴子从火圈中钻过,飞跃到马儿背上,翘着尾巴向观众讨要掌声。
挥舞着鞭子的马戏艺人正沉浸在观众兴奋的目光中,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看啊!”
有人顺着惊呼者所指的方向抬起头,顿时发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昏黄色,繁星不见了踪影。
岛上的燥热悄然消减,沙滩上的篝火不安地晃动着,一股冷冽的风从港口吹过,使衣着单薄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来自北欧的游人难以置信地望着天,喃喃道——
“要下雪了。”
生长在热带的土著只从书中学到过雪是怎样一种气象,还未反应过来,天上便纷纷扬扬地飘下了雪花。
这雪来得匆忙,先是小朵小朵棉絮一般的雪花,轻轻飘扬着,没过几分钟就越下越大,一阵接一阵。
风助长着雪势,烤着肉的篝火冒起黑烟。
转眼间,那雪就成了片,成了团,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顷刻笼罩了天地。
人们惊呼,逃窜,裹紧衣服躲进临街的店铺中,隔着窗户望着外面壮观的景象。
“上帝!”
“老天!”
“真主!”
诸如此类的感叹接连从人们口中吐出,他们看着室外的火熄灭,看着石板路上的雪花堆成一层,看着飞舞旋转的白色成为世界的唯一主宰。
……
暴风雪在山间翻滚着,所过之处,尽成雪白。
陈舟从梦中醒来,窗外呼啸的风声使他一度以为自己仍未摆脱梦境。
挂在窗边的鹦鹉不安地学着狗吠叫,扑棱着翅膀试图钻出笼子。
趿拉着拖鞋,陈舟拉开了窗帘,庄园内的景象使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场大雪,一场给地面铺设了一层棉被的大雪,将整个庄园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
风还刮着,雪势已经减弱了,挂在树上的那些绒球一般的雪珠抖落下来,往地上坠的工夫便化作飘扬的雪末儿,银光闪闪。
这雪来得快去得也快。
陈舟醒来,站在窗前没多久,风势就大大减弱,随后笼罩整个天穹的昏黄浓云也消散了。
地上只留下雪花堆积成的厚实雪层。
没多久,在热带岛屿的高温下,雪便化成了水,那种洁白的景象短暂地出现在这世界上,又如绽放的昙花,转瞬即逝。
……
敞开窗户,从庄园草坪吹进室内的风带着独特的凉意与融雪特有的泥土味儿。
陈舟望着星空,想起今天是挑战开始后最后一份神秘奖励降临的日子。
而这突如其来的雪,应该就是此次送抵的奖励。
他笑了笑,凝视着无垠的苍穹,仿佛能看到那些关注了他整整28年的观众,轻轻说了声谢谢。
时至今日,从前的种种他早已释然。
不是每个人都有多活半辈子的机会,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开始这次挑战的幸运。
作为一只“蝴蝶”,他已经竭尽所能,扇动翅膀改变了这个世界前进的轨迹。
如今故乡的风雪已经在召唤他,呼啸的北风一如启程的汽笛。
做过最后的告别,他是时候向这个世界说声再见了。
……
诡异的天象只笼罩了岛屿,夜宿舰船的星期日只看到岛屿被浓重的阴云笼罩。
12月初到12月10日是他例行检阅海军训练水平的日子,离家许久,他心里始终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要失去某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看到岛屿有异状,星期日忙带领舰队连夜赶回。
钢铁舰船停靠在港口时,岛上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刚刚躲进屋内的人都钻了出来,站在街道上用手捧着冰冷的雪,议论着神迹一般的景象。
时候不早,星期日不敢打扰陈舟,便叫上陈福陈禄陈寿三人直奔星期六的宅邸。
岛上的高层齐聚一堂,下面那群中高层自然能收到风声。
然而这一次,无论他们往上司身边安插了多少人手,花了多少钱贿赂,都打探不到谈论的内容了。
他们只知道,此次聚会后几年,岛上的法律正如那一夜的风雪,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