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玥气得大哭一场,委屈得难以言表,陈易后来反复哄了几回,她哭得更厉害,陈易想了想,便把她抱起来,她大力挣扎,给陈易连敲带打,后者都无动于衷,反而把她自己的拳头给打红了,于是打累了,哭累了,便气鼓鼓地无声抽咽起来。
陈易抱着她一路走走停停,欣赏沿路的景色,期间谁也不话,这对父女略显别扭。
他不知道该跟秦玥什么,秦玥也不想跟他话,脑袋低低地生气。
途中一处水榭边停步,脚跟下即是池水,各色金鱼池中游动,见有人便聚拢过来,天色已近黄昏,粼粼波光亮得晃眼,伸出手去,水光宛若能把手穿透一般,凉风习习。
“多美啊,好多鱼。”陈易抱着秦玥自顾自般道,“乖乖玥儿,鱼好不好看?”
秦玥不理会他,低沉着脑袋不话。
陈易转过脸,挑衅似地问道:“这就不哭了?”
秦玥脸皱起,哇地一声又大哭了起来。
陈易笑了又笑,抱着她晃来晃去,带她看池边翻腾的金鱼,可秦玥哪有心情,就在那一直哭。
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沾湿肩膀,陈易忽地很是无奈,或许自己不拿盐装糖给秦玥吃,而是假模假样地吃几次亏,慢慢连哄带骗地把她带着走一走,王府四处看一看,喂喂鱼、画画画、再弄来点九连环、鲁班锁、推枣磨之类的玩具,那时父女二人不别的什么,起码也能好好一块玩耍了。
只可惜那时不止秦玥想骗糖,陈易自己也玩心大发,想逗一逗女儿,这一瞧,便逗出事了。
她还在哭,陈易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他委实没有带孩子的本事,不禁想如果狐狸在就好,她最懂如何体贴人心,肯定能把孩带好。
“娘、娘、娘!”
泪眼婆娑间,秦玥似乎看见了谁,直直叫喊了好几声。
陈易回过头,便见祝莪从那一边廊道款款走来。
她一来,秦玥像看见救星一般挣扎着双手就往前拱。
祝莪快步走来,从陈易手里接过秦玥。
回到熟悉的怀抱,秦玥的哭声稍有减弱,陈易看着祝莪一边帮秦玥抹去泪水,一边看了看了自己,露出了略显歉意的笑。
祝莪轻声哄了几句,抹掉眼泪后,秦玥便告起状来道:
“娘,他、他拿盐骗很坏的糖,骗、骗玥儿。”
“盐装成糖?”
秦玥重重点头,显然觉得陈易坏得罄竹难书,继续道:“他很坏的跟玥儿玩,玩很坏、很不好,不乖!玥儿、玥儿舌头苦了、不高兴的玩,玩、玩的太阳下山了!”
“噢,太阳都没眼看他啊?”祝莪理顺她的意思道。
“太阳都、都、没眼睛、不看他!”
“那爸爸真坏。”祝莪柔声道。
“爸爸真…”义愤填膺的秦玥顿了一顿,大了些声道:“不是爸爸,他、他、真坏!”
莫名一句,陈易忽有点失一掠而过,但也只是一笑置之。
祝莪的目光略有歉意,抱着秦玥连哄几句,让她别这样的话,可这两岁的孩子哪懂这些,委屈得不行。
但再委屈也哭过、闹过,这时候也累了,祝莪摇着晃着,秦玥竟没一会睡着了。
祝莪再度看向陈易。
“我…就是想逗逗她……”
“祝莪知道。”
陈易还想辩解两句,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唉,我来太晚了,应该早点过来,她一岁的时候来就正好。”
“这什么话,两岁也不晚。”
“希望吧。”瞧着熟睡的秦玥,陈易伸出手捏了捏她软嘟嘟的脸颊,道:“她有点胖。”
秦玥哪怕只有两岁,也比一般的孩要高上许多,像三四岁一样,头也大上一圈。
“这哪是胖,她本来就这么大,官人都不知道,她出生时候就很重了。”祝莪顿了顿道:“七斤。”
陈易挑了挑眉头,肉眼可见的是,秦玥现在瞧着娇可爱,十年八年后也会生得很高大,不准要会追上秦青洛,哪怕追不上也是只矮一些。
跟祝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秦玥的事,陈易时不时捏一捏秦玥的脸,习习凉风下,打量着女儿挂鼻涕泡的睡颜,他忽地很有当父亲的感觉。
池中金鱼见久久无食,便随夜幕散去。
……………
高梁山。
殷惟郢盘膝而坐,迎向夕阳余晖,静静体悟。
只是,始终静不下心来。
殷惟郢眸光微敛。
他已有一段时间都没回来…..
她知道陈易此去一行,杂事繁多,一时顾不上这里,然而这么久都了无音讯,卜卦的卦象又朦胧不清,毫无结果,委实叫人奇怪疑惑。
“奇怪…”
她低声细语。
莫不是,乐不思郢了?
女冠眸子微敛,旋即摇头,这世间凡事都有可能,唯独此事毫无可能,他如何眷恋自己,自己心知肚明。
倘若自己飞升离去,独留他一人留于世间,必然茶饭不思,万般红颜都无滋味。
如此一想,他…莫不是身陷魔窟,遭了什么麻烦危险?
殷惟郢顿时杌陧难安,不得不默念太上忘情法平复心绪。
“大概不会有事,毕竟是他。”殷惟郢喃喃道。
多少次陈易都化险为夷,这一回也是一样,大概不过是被些麻烦缠上罢了……殷惟郢认为陈易再如何马失前蹄,但到底是她的金童这点不必担心。
那假若陈易是被美色所耽误了呢?
殷惟郢心不宁静。
他的好色脾性,殷惟郢心知肚更明,刀山火海拦不了他,美色却不一定了。
念及此处,女冠暗恨自己修为不足,没法让他悬崖勒马,留在身边。
还是得…尽早行双修法才是。
下定决心,殷惟郢念头顷刻通达,那边余晖渐渐逝去,她也心外无物起来。
修习已足,她起身而返。
“话起来,那青元哪去了?”
想到他好色脾性,殷惟郢忽然便想到了这个仙姑,自炼魔渊一别后,就再没见过了。
略一思索,殷惟郢便寻到答案。
答案或许并不复杂,特别男女之事,从来简单。
“不过闹掰了分了。”
殷惟郢叹了口气,莫名怅然。
因她这大夫人的缘故,那二人终究是没成….
…………….
安南王府在南疆经营三百多年,至今仍能平稳运行,除却一代代安南王的励精图治以为,更多是因人太少的缘故。
人少地多,矛盾麻烦就少,加上山林繁茂,多见蛮族,许多水土都难以开拓。
纵使三百年人丁不断滋生,但相较于南疆广袤的土地来还是太少。
但近来则民户激增,近四五十十万流民涌入南疆,这还是登录在籍的人数,
人一多,麻烦就多。
陈易坐于马上,身着铁鳞军的甲胄,驾马紧随一高头大马之后,一身玄铁马甲杀气凌然,像一座移动的铁山。
而这般的甲骑具装的骑士,南疆足以拉起五千骑。
眼下不过一百来人,却也足以称得上浩浩荡荡。
陈易今日随秦青洛率队出行巡视。
众多流民涌入南疆,在各处安置,必然有地方大户行隐匿人口之事。
正好借宗庙行刺案严厉查办。
无或少有隐户者,自然是良绅清儒需大加赏赐,隐户多而补交者,与此事无关,隐户瞒而不交者,必是共谋无疑。
其中的弯弯绕绕,细节之处不甚枚举,见惯京城蝇营狗苟的陈易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流民多则多矣,但总归有数,蛋糕就这么大,安南王府如果不能吃掉大头,必然会被各处拿去。
至于为何不直接打着清查隐户的大旗去?
陈易如何不明白。
但他还是传音入密问道:“怎么不直接去查,何必这样麻烦?还得亲自来?”
女子王爷驾马走在前面,并无回应。
就在陈易讨个没趣,暗暗叹气时,她才没征兆地开口道:“若果人人都知我等是来清查隐户,那便一颗脑袋都查不到。”
“哦?”陈易作出疑问。
“南疆缺人不缺地,地要多少有多少,寻常康之家都有几十亩上百亩田,永业田便有二十亩,世家大族有多少地更不消,但若没人种,再多的地都是废纸一张。
借此大案查办,人便难设防备,毕竟人人都知道自己与此事无关,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哪怕有人得知我等此次清查了隐户,但没清查到他家头上,都有侥幸之心,打个措手不及才能查到真正的隐户。”
完后,她平静间略有讥嘲道:
“清查隐户的大旗,是要人争相上贡的。你贵为京城一千户,这都不明?”
陈易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秦青洛的眼角余光里,看见他一副羞愧难言的模样,冷笑了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她看见陈易一下给憋得不出话来,心底有一点畅快之意,需知二人相处以来,她人虽高大,却时时被陈易压上一头。
不一会,她的目光转回路上,继续前行。
陈易吐了口气,收拢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以免过犹不及。
他当然知道其中的区别,方才不过是故意一问,好拉近二人的关系。
她的话音起初有些别扭,似是不太适应这般正经的闲谈,
毕竟,二人相处以来的闲谈都不太正经。
队伍沿着略显狭窄的官道前行,两旁是开垦出的田地,更远处则是连绵的丘陵和茂密的山林。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马蹄踏在夯实的土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
骑士们端坐马上,脊背挺直如枪,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田亩、村。他们的行进路线显然经过精心规划,正悄然逼近几个被怀疑隐匿了大量人口的豪强庄园外围区域。
这里过于安静了,连鸟鸣都稀少。
行至一处三岔路口,旁边有片不大的树林,树荫浓密。秦青洛勒住缰绳,玄铁马甲覆盖下的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白气。她抬手做了个手势。
“歇息一刻。饮马,警戒。”
命令简洁有力。铁鳞军骑士们训练有素地散开,一部分人下马,牵着战马走向不远处的溪,另一部分则自动形成警戒圈,手按刀柄或长矛柄,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尤其是那片幽暗的树林。
陈易也下了马,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筋骨。他走到秦青洛马旁,低声道:“这片林子,有点太静了。”
秦青洛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定树林深处,只淡淡“嗯”了一声。显然,她也察觉到了异常。
就在这时,
“杀——!!”
一声嘶哑的咆哮猛地从树林中炸响!紧接着,数十个身影挥舞着“兵器”扑了出来。
那是锄头、镰刀、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石块。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目标直指这群休息的甲骑。
“保护王爷!”铁鳞军队正厉声高喝,警戒的士兵瞬间反应,长矛如林般竖起,刀剑出鞘的寒光连成一片。
匪徒冲得极快,他们似乎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但依然义无反顾。他们的目标并非装备精良的甲士,而是……那些正在溪边饮马、相对分散的士兵和马匹,意图制造混乱,甚至抢夺马匹。
“叮当!”“噗嗤!”
简陋的农具砸在铁甲上,发出沉闷或刺耳的声响,偶尔有运气极好的匪徒将削尖的木棍刺入甲片缝隙或马匹柔软的腹部,引起一声战马的悲鸣和士兵的怒吼。石块砸在头盔上,砰砰作响。
战斗,或者屠杀,瞬间爆发。
铁鳞军士兵的反应是冷酷而高效的。面对这些几乎没有护甲、武器后的匪徒,他们如同磐石。长矛精准地刺出,轻易洞穿单薄的躯体;钢刀挥砍,带起一蓬蓬血雨。惨叫声、怒吼声、兵刃交击声瞬间打破了田野的宁静。
陈易站在原地未动,甚至没有拔剑,他只是微微蹙眉,看着眼前这血腥而绝望的一幕。他注意到,这些匪徒虽然疯狂,但动作笨拙,毫无章法,更像是一群被逼急的农夫,而非训练有素的匪徒。
秦青洛依旧端坐马上,身形纹丝不动,如同铁铸,冷眼看着铁鳞军如同砍瓜切菜般收割着这些匪徒的生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短短片刻,冲出来的数十人已倒下了大半,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剩余的匪徒眼见同伴惨死,发出惊恐的嚎叫,转身就想逃回树林作鸟兽散。
“不必去追。”秦青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铁鳞军们令行禁止。
树林边缘,只留下十几具横七竖八、死状凄惨的尸体,和一片被践踏得狼藉不堪的土地。
战斗结束得很快,前后不过几十息时间。溪边,几匹受伤的战马不安地嘶鸣着,士兵们正沉默地处理战马的伤口。
陈易走到一具尸体旁。那是一个枯瘦的中年汉子,手中还死死抓着一柄断掉的锄头,眼睛瞪得极大。
他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但能看出是南疆本地常见的粗麻布。
“隐户?”陈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秦青洛策马缓缓踱到他身边,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笼罩着地上的尸体,她俯视着,目光扫过那些简陋的武器和褴褛的衣衫。
“嗯。”她只应了一个字,声音依旧冰冷。
陈易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向秦青洛:“他们知道我们是官兵,知道打不过,为什么还要冲出来送死?”
秦青洛的目光从尸体移开,投向那片逃窜的树林深处,仿佛能穿透树影,看到后面那些隐藏的田庄和其主人。
“因为有人鼓动,”她的声音低沉,“有人恐吓,有人利诱,有人:被查出是隐户就是死,群情激愤,一呼百应,这也是为何每逢乱世,地方豪强都能拉起一匹一匹的人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把,哪怕袭杀不了这群官兵,抢杀那些马匹,也能造成混乱,夺条活路,还能拿来换钱换地,几年后又从县里一逃,就又是隐户。”
她得清晰,明白,因此也有点冰冷。
陈易低头看着那地上的汉子,那死掉的,呆呆看向天空的眼睛里,除了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一种……麻木的绝望。
他为其阖上眼睛,念诵起来:
“浩劫垂慈济,大千甘露门,十方化号,普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