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在王府里待了数日,陈易是一人住在清平院里,期间并无婢女丫鬟服侍,而祝莪提过想调人过来,但被陈易回绝,他一人就足以照顾自己,所以一天到晚只有一两个老嬷嬷送饭过来时,才能与人接触,攀谈一两句。
其实无论陈易要还是不要,安排好婢女丫鬟总归是待客之道,王府底蕴深厚,家大业大,不至于这点礼遇都给不起,眼下整得好似忘了他一般,似乎是秦青洛刻意不派人来,极有逐客之意。
好在一般情况下,陈易脸皮够厚,不仅死皮赖脸地待在这里,这几天还想王府里面逛上一逛。
毕竟再如何耐得住寂寞,都不可能一个人单单闲在院子里,陈易不是周依棠,一个人待在那,迟早要待出病来。
这里是内院,各处甬道平日里都有婢女嬷嬷穿梭,外男是进不得的,所以陈易这男人冷不丁地出现,便吓了人一跳,没几步便有婢女跟着一壮妇上前拦阻盘问,可见王府家规把持得极好,陈易把祝莪留的腰牌出示,这才得以通行,纵使如此,期间不乏窃窃私语。
富贵人家眷养男宠、男伶本不出奇,虽被议论,但也仅此而已,只是多少年来未曾听过王爷专好颜色,不论男女,连侧妃都没有,独独专情于王妃,是位情笃之人,因此陈易大摇大摆出现,无疑是惊雷般的吓人事。
等人走过,私底下便有大嘴巴的婢女声议论:“这相公瞧着也不娇,怎么进私门的?”
旋即就有人快嘴答道:“嘿,你不瞧瞧王爷多高大!”
这就不奇怪了。
相较来,那人就刚刚好,否则哪经得起王爷糟蹋?
身为武夫,细若蚊蝇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陈易人也没走太远,这些话入耳中,只是付之一笑,并不算多在意。
来到一处坡上的凉亭,陈易驻足眺望,是王府,却比皇宫还要占地广袤,更有人来人往的沸腾喧闹里见不到的山清水秀,整座王府依山而建,分内外两院,两院都有一重一重的墙间隔,内外院的交界处还有塔楼,而一重重墙看上去冗杂,不够宽阔,却极好地分隔了地形地势,并且墙面高且坚固,他环视整座王府的格局,便明白刺客若是不熟悉地形,贸然闯入这里,非迷路不可。
而这一面面墙,依山而建的地势,塔楼的布局,加上府外一圈皆是大道,并无民房,比起京城中纯粹用于居住游赏的王府,这座安南王府更像一座堡垒或城寨。
目光无意间划过内院深处的某一处院,陈易的目光驻足了片刻。
那是安南王的院子,亦是王府最大的院,各种房舍一应俱全,院子内有两处暖房,则是秦玥待的地方。
陈易先前向祝莪打听秦青洛的住处,看起来没安什么好心,而自己也知道自己肯定不安好心,而是抱着夜袭的想法,心思敏锐的祝莪又如何看不出来。
她倒是没回绝陈易,而是一五一十地给他讲了王府的布局,最后才认认真真地劝他一句:“官人想看青洛的心虽然好,只是她性子拗,这时候不一定能缓过来,要去最好还是白天去。”
陈易如何不知祝莪心中顾虑。
秦青洛算是勉强接受了他的存在,正如她过去勉强接受生下秦玥一般。
于是他这一回是大摇大摆地走来,在凉亭眺望的时间,已见有婢女去禀报安南王。
陈易缓步下凉亭,随后以手中腰牌示于身前,一路踏入安南王的院子里,有人上前询问,便自己是王爷叫来的。
不用推开暖房门,门外就听秦玥这家伙在两个奶妈子的看护下跳来跳去,咯咯咯地直笑,
“一二三大青蛙,跳!”
笑得老开心了。
陈易推门而入。
秦玥脸垮立刻了起来。
她跳也不跳了,摇着身子跑到奶妈们身边,缩到角,眼警惕地瞧着他。
“姑娘怎么不蹦了?”
“不蹦了、不蹦。”秦玥应了两声,朝前指了指,“坏、坏话的人…来咯了。”
奶声奶气的模样很是讨喜,陈易的心随之化了些。
但秦玥显然筑着心防,尽管她年龄很,不知道心防是什么,可她依旧很不喜欢眼前这自称“爸爸”的人。
两个奶妈子朝陈易腼腆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陈易送饭来的就是这些奶妈,也都见过,熟悉过,加上祝莪的吩咐,所以对陈易的到来不惊奇。
陈易摆摆手不在意,出声问些关于秦玥的事,都是些事。
“最近吃的都是什么?”
“厨房做什么就吃什么,一般都是碧粳粥,还有些碎羊的、碎牛的,年纪,吃不得猪肉,然后早晚各喝一两顿奶。”
“喝奶的习惯还没断?”
“官人您这话得,要喂到四五岁呢。”“不止,我听哪家人是喂到六七岁,还有八岁还在喝的……”两个奶妈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交代起来。
听着这些,陈易虽津津有味,但也知道这些事还是得交给奶妈子们去办,自己不好插手,等二人交代完,便问道:
“玥儿什么时候出去玩?”
啪嗒。
陈易低头一看,皮球地弹了一两下。
原来是秦玥把球丢了过来砸他身上。
她咕咕着嘴道:“你很坏很坏的玩,不出去。”
“你不出去玩,就在这玩?”
“我、我在这…很高兴的一个玩。”着,秦玥便把皮球滑回来的皮球捡起来,双手用尽全力又丢了出去,“丢球球,球球变老虎…吃你。”
陈易半空中直接抓住皮球。
秦玥两眼瞪圆瞪大。
陈易半蹲下身,放轻些嗓音道:“玥儿跟爹出去玩好不好?出去很高兴的玩。”
秦玥回过神来,用力摇摇头。
陈易连劝了几句,她都是摇头,最后干脆捂住闭紧眼睛,一副不受半点蛊惑和干扰的架势。
陈易想了一会,推门而出,吩咐一个嬷嬷拿点糖过来。
很快一盘子的糖霜就端了过来,陈易捡了几颗放在手里,又推门而入,秦玥还在捂住耳朵闭紧眼睛。
陈易半蹲下身到她面前,单手掰开她耳朵道:“这里有糖,跟爸爸出去玩给你糖吃。”
“坏、坏糖糖不吃。”话是这么,可她眼睛都看直了。
“是你们这拿的糖,这是坏糖?”
“噢,那是好糖糖。”
“那你吃不吃?”
秦玥脸写满犹豫,像是在挣扎,嘴角微咧口水都快流出来,眼前的选择显然给她带来极大的困扰。
她最后下决心道:“吃。”
陈易便把糖推到她面前,秦玥飞快地抓过一颗糖丢到嘴里。
她砸吧砸吧一会,忍不住地开心,很快又是一颗,没多久就吃完陈易手里的糖了。
“出去玩吧。”
话刚完,秦玥飞快地跑了回去,
“哈哈咯咯,你上当咯!”
陈易满脸错愕的表情。
秦玥更乐了,在那咯咯地笑,一副大仇得报的神情。
恰在这时,门开了。
一道高大的阴影从门后挤了过来。
秦玥笑声很快地平息。
不用回头,陈易也知道是谁来了。
………………
“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孩子,你何必这么紧张?”
廊道间,秦青洛走在身前,陈易紧随其后。
不必去看,陈易都能知道王爷面色阴沉,那高大身躯投下的阴翳也愈发浓郁。
“到底,那也是我们两个的孩子。”他如此道。
高大女子骤然止步,竖瞳侧到眼角,直直盯着他道:“她在这两年,与你何干?”
眼睛里竟是肃杀之意。
陈易没有退后,平静而真挚道:“我到底是她爹,一路走来,就是为了看你,还有她,其他的都没放在心上。”
本以为这句话虽不足以撬动心防,也真挚得足够叫人微微动容。
不曾想,秦青洛眸中杀意更甚,冷笑道:“这种话你还是留给别的女人吧,寡人听了恶心。”
陈易眨了眨眼睛。
想了好一会,都想不太明白,这句话怎么就惹得秦青洛更不悦了。
许是她从来厌恶他的缘故吧。
至于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陈易没往这里想,毕竟他与秦青洛的关系,无论内里还是外面都很僵,眼下不过是勉强容他留下。
一路深入,陈易不知此行去哪,只是默默跟着,待跨过一处门槛,绕过一处屏风,一座宝塔似的楼阁便映入眼帘,秦青洛推门而入,陈易环顾四周,能见一排排书架环绕着墙屹立,这里俨然是某种藏经阁。
上到最顶层,这里有桌有椅还有壶暖酒,四面八方有柱子没有墙,景色开阔。
整座王府的景象乃至半座城市的景象都能一览无余,自然而然的是,也包括自己住的地方。
“这里是瀚海楼,集各家门派武学典籍及武林秘闻,”秦青洛顿了顿,继续道:“你若是太闲,可到这里。”
陈易微挑眉头。
“当然,有条件。”高大女子不冷不淡地继续道:“来一次,留一页武学,你武学何时留尽了,便不得再来。”
陈易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话是这么,却给了他一个来这里的理由,至于去一去暖房,走一走她的院子,也是顺路的事。
而如果没有理由的话,陈易也不好意思过来。
凉风习习,秦青洛倒下两碗酒,陈易半点不客气地一饮而尽。
她嗤笑道:“不怕有毒?”
“怕,但毒不死我。”陈易如此道。
话是如此轻巧简单,秦青洛起初并未在意,待她捧碗抿过一口后,微停片刻,隐约体会到这一句话间的别样意味。
她转过脸,冷冷道:“与之前不一样。”
陈易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缓缓道:“一直都一样。”
秦青洛默然片刻,似回忆起三年前的厮杀,“…你之前是不怕,若非如此,怎能以短降长?”
“但我发现我其实还是怕,只是假装不怕。”陈易顿了顿,而后道:“怕,不代表会死。”
高大女子眯起眼睛,“你悟到了新东西。”
“这不就是你让我来的用意?”陈易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从三品跌境回了四品?”
“祝姨跟寡人的。”她捧着酒水,轻轻摇晃,而后略带讥嘲道:“好一个三品跌四品,经脉寸断,多少人就此沦,一身武意溃散,你却武意依旧,这比你秤出个天官下跪来,更让寡人惊奇。”
陈易续着酒,反问道:“你不是也回到四品,有什么好惊奇的?”
几乎微不可察的,秦青洛顿了一顿,不动声色地继续饮酒,而后道:
“寡人之前若全力杀你,有几成胜算?”
“你杀不了我,我不会死。”
“若败你呢?”
陈易咧嘴笑了笑,而后道:“我做好被你打败的准备。”
秦青洛这一拳仿佛打在棉花上,于是她眯了眯眼睛。
陈易猛地甩开手中酒碗,连人带椅急退一丈,惊愕道:“你疯了是吧?”
方才他所坐之处,多了一道几寸深似刀剑砍出的划痕。
秦青洛面无表情道:“不是做好准备了么?”
陈易以炁御物捡回酒碗,缓缓道:“我以为我们不打了。”
“寡人还未见过三品是怎样风景,恰好有个趁手的沙袋,如何不能练手?”女子王爷如此道。
陈易默然无言,不知不觉间,秦青洛便把他在这的工作给安排了,无非就是寻常习武世家请来的武林教习。
只是他不想如此画地为牢,平静问道:“可以是可以,但如果就这样吃干饭总有点不太好,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
“你想插手王府的事务?”
“顺手帮一把罢了,也给你和玥儿扫一下门外垃圾。”
………………
不过是浅聊了一会,陈易便回去了,秦青洛也要处理南巍的政务。
宗庙行刺案的风波还未逝去,一石惊起的千层浪不会这么简单便平息。
途中路过院子,远远就见秦玥在草地里丢着皮球,跑来跑去,玩得一个不亦乐乎。
陈易略作思索,转身去厨房那拿了点东西出来。
“玥儿。”
秦玥一回头,一见是谁,脸又垮了起来。
“你不是不出来玩吗?”
秦玥别过脸不看他,道:“不跟你玩。”
“不跟爸爸玩?”
“不跟玩。”
陈易满脸无奈,好一会后,把手拖了出来。
秦玥一瞧,见是砂糖块,叭叭着嘴,口水一串接一串的往下流。
“跟不跟爸爸玩啊?”
秦玥犹豫了好一阵,而后还是想故技重施,先骗过来道:“你给我吃,我就玩。”
“很高兴的一个玩?”
“很高兴的一个玩。”
陈易便奉上了手里的砂糖块。
这人真笨。
秦玥心里想了一句,生怕他看出,飞快地便把砂糖块塞到嘴里,勾起嘴角直往上笑。
很快,她的笑慢慢僵住,五官渐渐垮了下来,
“咸咸咸!呜哇!!!”
她嚎啕大哭,
“你、你拿盐骗我!呜哇!!!”
陈易哈哈大笑,伸出另一只手,把真正的糖塞到自己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