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庄晓又一次从头痛与惊惧中醒来，无论苏醒的过程重复多少次，这样的情感都无法消退，她停在原地，眼睁睁目睹着时间被冻结，电梯显示的数字永远停止在了32层。

那是名为“共识尖碑”的建筑，民主议会之所在，同时也是这个城市权力的正中心。

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周围是空荡荡的办公室，她依旧身处梅林的办公室，躺在沙发上，一睁眼就能看见正在翻阅资料的书籍，那是一本明显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书籍，羊皮书，泛黄的纸，看起来就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产物。

这本书让庄晓想起了自己在“异世界”度过的千年时光。

“其他人都去开会了。”

梅林注意到沙发另一端传来的动静，头也不抬地道，“听‘梦境’里发生了许多意料之外的变化，陈启的人被吓得不轻，毕竟目睹地表上突然出现了一栋一百多层的高楼的机会可不常见……真希望我也当时在那边。”

“‘共识尖碑’，这是那栋建筑的名字。”

庄晓道，“还有民主议会，从来没听过的权力机构。”

“是啊。”

梅林将羊皮书停在了某一页，“城市最高的建筑，权力的正中心，一栋以指针作为核心设计要素的高楼。”

“你是怎么知道的……”

庄晓愣住了，她可没有向梅林描述过“共识尖碑”的样子，她想到了什么，从沙发上翻身而起，快步走到桌边。

这本羊皮书非常老旧，这样的印刷技术早在一两百年前就不用了，而在那张泛黄的纸上，忽然便是“共识尖碑”的示例图，示例图旁还标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庄晓认出了它们，那是新大陆通用语——公会新招募的成员大多都使用这一语言。

这其实很神奇。

他们来自不同的时间节点、不同的位面，却使用相同的语言进行交流。

不过庄晓很确信避难所里的人们不认识这些文字，他们作为开荒人员当初为了熟悉这些文字，也利用“冒险者手册”学习了一周左右的时间。

“这本书你是从哪弄来的？”

庄晓脱口问道。

她很确信如果让避难所的高层知道这本羊皮书的存在，一定会立刻要求梅林将其上缴。

“一个朋友带给我的礼物。”

“宋宪？”

这是庄晓唯一能想到的人，他们中的一员，两次去过帝国，只是退场的方式不怎么体面。

梅林只是笑了笑，既没有承认，也不否认，他合上羊皮书，让庄晓看清了扉页上的文字——《真理之城》。

“这是好消息庄晓上校，我迄今为止的所有猜测都得到了印证，这意味着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世界毁灭的原因，那仍旧悬浮于地表之上的阴影。

如今的人们已经在避难所生活了太长时间，再加上脑机与思维芯片技术的发展，他们对于毁灭前世界的了解变得越来越模糊了，而直到最近，梅林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

究竟是新生代的避难所居民忘却了历史，也失去了回到地表上的勇气，还是有人希望人们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却唯独缺少了结尾。”

梅林遗憾地叹了口气，他想要从这本书上找到答案，他假设真理之城是前一代人生活过的地方，假设“共识尖碑”与民主议会都曾真实存在，那么在他们派出了一艘星舰之后，真理之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能看出这本书是通过“异世界土著”的视角撰写，一个误打误撞通过了“梦境”与真理之城建立了联系的人，又或者他在这里的所有见闻都是被事先安排好的。

意识链接与星舰都不是他们掌握的技术，它们与冷冻舱与针剂相同，都来源于世纪毁灭前的“老古董”技术。

这是梅林创造出的戏谑称呼，用避难所高层的话来讲，在世界毁灭时，人类大量的技术文献与生产资料也被一并损毁了，这倒不失为糊弄人的好借口，而委员会必须全面封锁地表与世界毁灭的消息，这是为了避难所里的幸存者们能继续存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如此确信回到地表一定会遭遇不幸？

要知道从时间维度来看，距离世界毁灭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自梅林出生的那一天起，地表上的废墟就是安静的，没有地震，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更不像有未知的敌人潜伏于那些瓦砾之下。

梅林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人类的敌人无声无息地蛰伏一百多年的时间，只为了将他们赶尽杀绝。

今天，他觉得自己从这本书里找到了答案。

其中惹人注意的并非撰写者对于真理之城的种种描绘，而是他对于民主议会那几位最高统治者的外貌描写，虽然穿着习惯发生了变化，但是有一些外貌的特征与习惯性的动作却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如果他的怀疑又一次不幸应验了，那对他们这些幸存者们而言无异于最糟糕的情况。

委员会——避难所的是决议机构，掌控全局的统治者们其实并不可信，他们从一开始就向民众隐瞒了许多事，其中包括了他们存活了一百多年，亲眼目睹了真理之城毁灭的秘密，或许他们此刻所处的避难所就是由民主议会的七位成员建造的。

因为他们预感到了真理之城将要毁灭，也出于某些原因清楚地知道毁灭了真理之城的存在从未真正离开过。

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这场漫长的“开荒”，还有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要向伊森脑海植入一个想法的过程，究竟是出于对于这个毁灭世界的拯救，还是去继续完成羊皮书里未完成的任务。

民主议会从未向撰写者透露过的任何他们的世界随时都可能毁灭的消息，反而竭力向对方营造出一副繁荣的景象。

不定在末日到来之前，远航的星舰传回了一些消息。

那是有关伊森、“异世界”与旧神的。

还有凛冬。

她在整件事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委员会没有介入陈启临时组织的会议，我听那边似乎发生了一些紧急情况需要他们来处理，这意味着我们比陈启他们领先了一步。”

梅林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我们在他们之前先一步知道了‘梦境’世界秘密，很显然伊森已经知道了有关真理之城的事。”

如果出于稳妥考虑，他们应该立即停止这项实验。

“他在模拟真理之城存在过的轨迹，如果让这场‘梦境’继续下去，不定就会知道城市毁灭的真相。”

梅林认为自己已经看穿了伊森的意图，伊森在第二日所做的一切，便是让那个城市回到正轨，变回那个曾经繁荣过的真理之城。

但这对于避难所的居民而言却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真相对于迄今为止他们竭力植入的想法背道而驰，它将会证明“异世界”真实存在，而“游戏”、“项目团队”、“老板的女儿”从未出现过。

伊森已然展现出了超出他们情报之外的新能力。

点亮整个城市，让一座高楼拔地而起，仅凭一个念头就将整个城市的科技水平向前推动了十年的，这些都绝不是元素塑能师的力量。

而这，或许便是委员会如此重视伊森，布局了一切的原因。

梅林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剧烈。

一个想法呼之欲出。

和那些抽象的，存在于传与故事中不可名状的旧神不同，他们正在与一位真正的“神”打交道。

以他们目前所掌握的技术和理论根本不足以解释伊森力量的来源，他们更不可能与之抗衡，倘若委员会明面上的计划只实现了一半，他们真的透过某种手段让伊森降临到了这个世界，却怀揣着强烈的恶意，那么也许要不了一天，避难所就将付之一炬。

对避难所居民来唯一一个好消息是，这个“神”的思维受到了污染，至少截止目前，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人类中的一员。

“这会颠覆一切。”

庄晓看出了梅林眼中一闪而逝的疯狂，提醒道。

他们应该立刻停止这项实验。

然而这个想法并没有在庄晓的脑海里停留太久，她很快意识到在如今的处境之下，或许早就没有了所谓的稳妥的结局。

“庄晓上校这是一个机会，我们拥有了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或者更准确地，我们都有能让彼此感兴趣的拼图。”

“梦境”代表着过去，避难所则是现在。

只有将两块拼图拼接在一起，才能拼凑出真理之城覆灭的真相。

“没错，这的确可能颠覆一切，但也可能会让我们成为真正的朋友。”

不再需要通过心翼翼的植入想法，虚假的泡沫终有被戳破的一天，尤其是他们正在面对一个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存在。

“而有关凛冬的秘密，也许通过她本人才能得到答案。”

“如果赌输了呢？”

庄晓问道。

她有些动摇，却希望能听到梅林的后手，从这个阴谋家里得到即使计划失败也仍有一二三步的退路。

“庄晓上校，你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不需要依靠谎言来服自己。”

“所以你打算把避难所里的所有人作为赌博的筹码？”

“别忘了，开启这场赌局的人不是我。”

梅林耸了耸肩，“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这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我作为其中一枚筹码的挣扎……但是你真该乐观些，根据我掌握的信息，他并不是那种情绪极度不稳定的变态杀人狂，不是么？”

良久，庄晓闭上了眼睛，认命道，“我会尝试和凛冬接洽，人事部的登记表能查到他们家的住址。”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必须约法三章，如果在某一场‘梦境’终止后你发现我没有醒过来，那就立刻停止这场实验，无论你用什么手段，也必须阻止他来到这里。”

“我答应你。”

只可惜这里没有酒。

梅林暗自叹息，否则他和庄晓真该举起一杯调味酒，再碰杯一饮而尽，接着心存侥幸地上一句“为了明天”。

…………………………

与此同时，避难所A区，会议室。

会议室的门依旧紧闭着，七位议员依旧身处其中，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位于所有人头顶上方的白色圆球成为了唯一的光源，他们神情恍惚，在白光的笼罩下一度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在白色光团面前，他们心中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这也许是他们漫长人生中所要经历的最后一场审判，接着迎接属于失败者本在一百多年前就该得到的结局。

“编号52，模拟失败，已销毁……你们，不该存在。”

那冰冷的机械合成音重复着无情的审判。

“不，还没有失败，我们还没有失败！”

位于末席的老者挣扎着恢复清醒，他知道一言不发结果。

他们会在一阵耀眼的白光中彻底泯灭。

它会蔓延到避难所的每一个角，最终没有人能逃脱它的洗礼。

“我们找到了，并且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那耀眼的光芒减弱了几分。

它审视着老者，任何谎言在它的面前都无法遁形，老者咬牙坚持着，他知道自己抓住了最后的机会，“祂就快要来到这里了，去、去告诉无所不能弥赛亚，我们为祂准备了一份大礼，我们最终会取得成功，会将祂召唤至此。”

老者的祈求没有得到任何正面的回应。

片刻后，他们随着强光而漂浮起来的身体回到了转椅上，当他们终于重新取得身体的控制权时，全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浸透。

光球离开了。

他们不再恐惧，亦不再彷徨，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们看见了最后的机会，并且牢牢地把机会握在了手心。

他们知道自己的承诺将直达神国，传到弥赛亚那里。

而在那之后……

就不是他们能介入的了。

当然，到了那时，无所不能的弥撒亚将亲自降临于于此，然后……

赐予他们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