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淡然道:“臣不想死,但臣之心已经死过一次了。仙佛让我返老还童,从龙入世,臣不敢怕死。”
太上皇微闭着眼睛:“你的长春子之事,我认可。你的太祖之事,我更是认可。
但道家重视入世修身,有许多经典都过。佛家以身为空,可有什么经典过有为之事吗?”
贾雨村点头道:“唐代禅宗大师青原惟信在《五灯会元》中过一番话,足见此证。
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此为下乘,浮云遮眼,看不透万事为空。
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此为中乘,一朝得悟,看透万事为空。
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此方为上乘,明心见性,万事皆空也不空。”
太上皇嘴里喃喃念叨着:“万事皆空也不空,呵呵。皇帝啊,你打算给贾化个什么官职呢?”
康元帝和太上皇的分工比较明确,四品以上的官员任免,需要太上皇确认。五品及以下的官员任免,无需太上皇确认。
本来康元帝也没打算让贾雨村一步登天,所以都没打算告诉太上皇。但此时太上皇既然开口问了,他也不能不。
“贾化罢官之前,曾任府知府,为从五品,朕之意,此番盐务上立功复职,也可先按从五品。
从五品,可以先做礼部员外郎,主持礼部文典的编纂,同时兼个道录司正一。”
道录司正一是正六品,以从五品员外郎,兼正六品官,从品级制度上是没毛病的。
他原本是打算借盐务立功的机会,给贾雨村升到正五品的,这是他不用通过太上皇,掌控的最高级别了。
但太上皇这一问,康元帝就多了个心眼儿,把品级往下降了一级,毕竟贾雨村刚才的言辞太激烈了点儿。
太上皇摇摇头:“贾化毕竟是罢过官的,刚刚起复,不宜做六部官员,品级也要降一降。
否则朝臣不会他因功起复,只会皇帝崇道,因他返老还童而起复,如此以来,就成了幸臣了。
幸臣的帽子,一戴上就很难摘掉了,我看你给他个正六品就好,有本事就慢慢升起来。”
康元帝愣了一下,竟然有些弄不清老爹的想法了。平时五品以下,他都不管的呀!
他不记仇吧,他把贾雨村降了一级。他记仇吧,他又替贾雨村考虑了名誉问题。
“太上皇既如此,想来心中已有安排,还请明示,朕替贾化谢过太上皇费心了。”
太上皇没在乎儿子话里有点揶揄之意,捻着念珠慢吞吞地道。
“京城的巡城御史刚刚出缺,他既然是以巡盐副使身份回来的,干这个就很好。
另外既然皇帝想让他兼道录司正一,所以也兼个僧录司的善世吧,都是六品,正合适。”
康元帝一愣,巡城御史这个职务他虽然之前没想到,但仔细想想,倒也挺合适的。
御史转御史,京城大一级,从七品到正六品,也算升官了,虽然这官儿不好当。
但话又回来了,你指着太上皇的鼻子了半天,太上皇给你个不好当的官儿,也属于正常操作。
可另外一个任命就显得有些无厘头了,大康开国以来,就没听过有人同时在僧录司和道录司同时当官的。
这好比一个人同时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当部长,虽然佛道渊源很深,但犹太教和伊斯兰教渊源也不浅啊!
这种高难度的操作,历史上取得成功的,除了苏秦,就只有还没暴露的川建国同志了,这是一般人能干的吗?
“太上皇,同时当道录司的正一和僧录司的善世,这……这似乎也太难为他了吧……”
太上皇笑了笑,长长的寿眉也跟着抖了抖:“他不是号称即信佛又信道吗?他不是主张佛道一体吗?那就让他试试嘛。
反正他当的肯定都是右位,又不管太具体的事儿。平时那些大事自然有左正一和左善世处理。”
康元帝无奈,只得看向贾雨村,贾雨村只沉吟片刻,就果断领旨谢恩了。
对贾雨村来,今天连过两关,看来能从皇宫里活着出去问题不大了,这就够了。
他走的这条路,本来就是一条向死而生的路,只要不死,就意味着这两个大BOSS基本接受了他。
至于能当什么官,那都是次要的。开局再差还能比自己给老张当船工差吗?
康元帝松了口气,见请安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起身了两句场面话,准备带着贾雨村撤退了。
太上皇微笑点头,看着众人面朝自己退到门槛处。这是礼节,要等双脚退到门槛外才能转身。
不用担心有人会因此绊倒,在宫里的人都对门槛的位置和高度了如指掌,闭着眼睛都不会绊到。
第一次进宫的官员到时有可能,但太监会告诉你窍门,只要数着地上的金砖就行了,极其标准。
康元帝已经走出了门槛,转过身了。按照众人出殿时的阵型,贾雨村自然仍然是排在最后面的。
就在众人都已转身,只剩贾雨村两脚还没过门槛,依旧面对太上皇时,太上皇忽然开口,给了贾雨村突然的袭击。
“贾化,既然你佛道两家到了上乘,都要修有为之身,那这房子新的时候要修,到老旧之时,可还要修吗?”
康元帝的脚步被钉死在了地上,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毕竟还是年轻,嫩了点儿。
人在什么时候最容易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绝不是激烈对抗,唇枪舌剑时。
甚至也不是面对审讯,严刑拷打时,而是在以为躲过难关,心神放松的时候,最容易露馅儿。
就像你全身放松地靠在床上,用打火机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时,女友忽然问了一句。
“听这次你们同学会上,柳如云也来了,她身材还那么好吗?”
此时太上皇看着贾雨村后退的中脸,就像看着抽烟的男朋友一样,而康元帝就像柳如云一样紧张。
贾雨村丝毫没有停顿,拱手,抬头,脚下不停:“房一日不倒皆可修,人一日不死皆有为。
修缮旧房,为个人修行计,修缮新房,为子孙百世计。祖屋可传世,人去可留名。
到修无可修之时,若强行修缮,命子孙居于其中,则难免令千金之子,坐于危堂之下。
道家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佛家曰: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
万事皆空也不空,有为无为数无穷。无为顺时有为用,有为逆时无为功。”
完这句话,刚好礼成,双脚也已经踏出了殿外。
见太上皇一时无语,康元帝偷偷扯了贾雨村的袖子一把,贾雨村转身就走。
太上皇看着康元帝带着贾雨村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放松身体,歪在榻上。
“无为顺时有为用,有为逆时无为功。我真的管得太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