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人乌央乌央围聚上来,脸上都充满了热情的笑容,在得知张岱便是出资建造织坊的人之后,便都纷纷感激拜谢。
张岱瞧着这一幕,心里反倒有些紧张,这些织坊中的妇孺们太过热情,却让他有些拘谨起来。
“张郎是在世的菩萨,往生一定能成佛!不是张郎义舍钱帛资助,某等去岁都要在草泽里毙命……”
织坊里所收容救济大部分都是妇人,她们感情更加的丰富,讲到接受救济的过程,更忍不住泪流满面:“户里夫郎被征去修堤挖河,从此便无声讯,至今生死不知,倘非张郎救济,民妇尚且难活,更加养活不起子女……”
自从去年决定出资救灾以来,张岱常常自谓功德,但究竟救了多少人、积了多少德,他其实也没有一个直观的感受,如今总算来到织坊见到这些接受接济的民众,一时间也是感怀不已。
他并不是夸耀自己的能力或品德,只是一想到若非这一番筹划用功,可能眼前这些人都已经埋身草泽、化作朽骨,但如今却仍活生生存在着,他也不由得鼻腔泛酸,更有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也没有什么苦难是注定避免不了的!人因无知而彷徨、而放肆,但他作为一个熟知后事脉络之人,是有责任将这世道引导到一个更好的方向上去!否则这世道又何须有他?
去年受灾的一众州县当中,郑州的灾情并不算太严重,主要是荥阳、广武一线受到了一些波及,加上河渠猛灌,使得运河周边商贸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真正农桑俱废、破家损业的民众倒也不算太多。
即便如此,郑州这织坊还是收恤将近三千名妇孺,扣去男女孩童,也有一千多名织妇,也是各地织坊规模仅次于魏州的。
之所以收纳到这么多的灾民,还是因为郑州地当通衢要道,本身就拥有着众多无业的流人百姓,本身没有田地产业,沿汴渠运河谋生,一旦灾害到来,打扰了正常的生产航运,他们本就脆弱的生存环境顿时便陷入绝境。
再加上一些地方百姓受灾之后,需要逃离乡土外出谋生,首选自然也是繁华的城邑地界。郑州本身受灾可能只有几千户,但灾后流入进来的可能要数倍于此。
这对州府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当有了这样一个救济之处后,那些本来就难能救济的妇孺们便被送到了这里来,也算是给州府解决了不小的麻烦。
“你等也无需谢谁,入得此间,仍要努力做工才能养活家小。织坊虽然不会穷役你等,但总要有所收成,才能维持下去。只要做工达标,都有一份衣食,倘若有人于此为饥寒所杀,必严惩此间管事!”
张岱也没有恶趣味到一直享受众人的拜谢,待到她们各自感情宣泄一番后,便俯身一一扶起近畔诸人,并又挥手示意更远处其他人也赶紧起身,各自归舍,他还要巡察一下织坊的一些基本设施。
这织坊占地两顷有余,有篱墙圈围起来,因为此中居住的多是妇孺,而且还收存许多的物料,因此养了许多恶犬充当安保,州府也有一队衙役驻守于此以震慑宵小,造成以来倒也没有受到什么骚扰。
为免物料堆积而滋生火灾,因此织坊中做工和居住是分开的,建筑主要是联排的棚屋,屋前屋后都堆积着防火的河沙,起居环境未必多么舒适,还有浸茧沤麻等大小不一的水池,安全性上还是有一定保障的。
毕竟去年投建,接着立即便收恤灾民,不可能同时间做到尽善尽美,随着继续维持下去,也在陆续的进行改善。织坊中的仓库便已经开始用夯筑垒砌,而后逐步替换织房与宿舍。
原本张岱手下乏人使用,所以此间的织坊也是由他老子的佐员代为管理,张义等人则负责传达张岱的命令,因此张岱在巡查的时候也是非常仔细。
他先是来到织工们的宿舍,房屋中两排通铺,每间房里居住六到八人,干燥的芦苇和蒲草编成的铺毡虽然不算舒适,但保温效果还不差。
衾被基本上都是麻絮草绒填充,御寒效果一般,所以房间里还有砌着的火塘,在结冰凝霜的寒冷时节每舍每天分发十斤的柴炭以取暖。
除了成年的织工之外,织坊里还收纳了上千名的男女孩童,原则上来说这些孩童还是要跟随母亲起居生活,但实际上其中却有三百多个并没有大人带领,或者本身便是孤儿,或者母子被收纳后母亲又意外病故者。
这些孩童大的也不过十多岁,小的一两岁更甚或只在襁褓之中,基本上没有什么劳动能力,生活自理能力也不高,但是耗费的资源一样也不少。
“眼下织坊中无分老幼,见簿者日给食粟米两升,隔日加面二合。织工日作两个时辰,成绢十尺、布十二尺者为完工。丁幼则无所出……”
粟米两升在三四斤之间,加水蒸煮做熟之后重量还会进一步增加,看起来或许不少,后世许多人可能一整天都吃不了几斤粮食,但那是在有丰富的菜肴零食等其他能量摄取方式的搭配下。
如果纯主食摄入的话,两升粟米的伙食分配在一日进食当中,固然不算饿,但也饱不了,这样的饮食标准也很难维持重体力的劳作,所以织工每天只进行两个时辰的劳作。
这倒也不是纯粹的心善,而是因为织坊中的织机和工料都供给有限,而收容的灾民数量又太多,为了确保这些有工作能力的人都能参与工作,只能限制每个人的工作时间。
熟练的织工每日织绢能达到两到三匹之多,但那是在不限制工时的情况下。
一匹绢四十尺,每人日织十尺,按照匹绢五百钱的价格,那每个织工每天可获得一百多钱的收益,扣除生丝、麻线等成本,每人可以见收五十钱左右。
织坊中能够正常上工的织工约在一千五百人,那每天织造可得七万五千钱。但是织坊中近三千人,每人日食粟两升,按照当下粟价斗粟七十余钱再加运费等各类消耗可达百钱,以及隔日发给的面,每人每天纯饮食消耗便达三十钱,每日便是九万钱。
如此一来,织坊每维持一天,便会产生一万五千钱的亏损,即十五贯,一年就是五千多贯。而这还只是纯粹的饮食开支,机器的增加、场地的升级等其他各项开支若都加进去,所需要的成本则就更多。
所以之前张义等人回洛阳去汇报各地织坊已见绢布五千余匹,也真是报喜不报忧了。事实则是,就连郑州织坊运行这么顺利的织坊都还在亏损状态运行着,其他的地方亏损比例只会更高。
不过这些开支当中,成本占比最高的还是饮食的消耗,之所以每人饮食成本达到三十钱之多,根本原因还是大灾之年粮价激增,斗粟达到上百钱之多。
须知在封禅之年,洛阳一斗米时价才只十几钱,如今则达到数倍的增幅,也就让生存成本大增。
换言之随着灾情过去,粮价重新企稳,以及织工们的工时延长、绩效增加,织坊这种运作模式是很快就能扭亏为盈的,是值得继续坚持和推广下去。
更何况,张岱本身的目的也不在盈利,而在救灾。
扣除前期投入的成本不说,像郑州织坊这种状况,只需要再额外花费区区五千多贯钱,就能让织坊中这将近三千名妇孺平安渡过灾年,天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他都舍去一张老脸去妓院打秋风了,有什么道理不继续坚持下去?
“织坊的建造也要尽快赶工,将这些妇孺收容在此,也不是为的让她们吃苦煎熬,能力之内尽量做好!”
张岱在将织坊的运作状况巡察一番后,便又指着篱墙外的空地说道:“桑林要尽快造起,另再继续扩建一批居舍,若是今夏雨水不调,可能还会再有一波灾潮。州内生民已知此间能觅一份活路,届时或许会蜂拥至此,如若照应不善,救灾反成了害人。”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会。开元十五年灾情继续,天下五十州言旱、五十州言涝,届时会有更大的区域受到灾情的影响。
郑州织坊这里救灾规模届时可能会暴涨数倍,所以情况也未可乐观。张岱连莺奴的赎身钱都赖着不给,把钱捏在手里就是为此而作准备。
他在织坊一直待到了傍晚放饭时分,织工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排队到食堂领饭,张岱也留在这里一起进餐,主要还是听听织工议论今天的餐食相较往日如何,是不是管事们刻意作态蒙蔽自己。
不过他听到的反馈倒还不错,今天的伙食分量相较往日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添了一份菹酱与蒸鱼。
那蒸鱼直接在荥泽打捞,简单处理抹上盐渍便上笼去蒸,全无油水且还都是泥腥味,张岱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但织工们却都吃的津津有味。
“张郎有菩萨心肠,生的又这般英俊,倘我家女子没饿死,定要斗胆引于张郎!”
织工们看到张岱也留在这里用餐,有外向些的妇人忍不住便笑语起来,只是笑着笑着,泪水便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张岱瞧这模样也是鼻内泛酸,抬手揉揉眼睛又笑道:“生人几十载,谁能无死?活着是因为苦楚还未尝够!你们记住这份恩情,来年我也去赴黄泉,你们各引家人来聚,拱卫我做个啸傲一方的鬼王!”
“张郎讲笑呢,来年要成佛做圣,做什么鬼王!”
织工们听到这话,便又都笑语应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