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只有两个季节,雨季与旱季不断交替。
若非每年定时举办的节日,陈舟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
他用不同木头制成的独特日历只坚持到了第四年,随后便开始用纸张记事,后来有了钟表,有了人,有了许多更先进的东西,索性也把纸张舍弃掉了。
可能人年纪大了就会习惯开始怀念过去。
此前陈舟始终抱着有朝一日总会回到现代的想法,直到一切结束后,自己还是那个25岁的青年,心里总是轻松些,没那么畏惧死亡,对家人和故乡的思念也没那么强烈。
随着年龄渐渐增长,送别陪伴自己多年的伙伴,偶尔坐在别墅外长廊上的椅子上,望着笼罩在暮色中的森林时,他会想起秋天的落叶。
内陆的小镇四季是分明的。
春天常常下起如烟的细雨,带来一片新绿,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润、清新、泛着植物嫩芽味儿的气息;
到了夏天,铄石流金,骄阳炙人,街道两边的杨树叶在阳光下一层层地放着绿光,往远处看常有因热浪扭曲的高楼行人;
待田野里的庄稼在不知不觉间由青色变为枯黄,收割机隆隆地响着,伴着联绵的雷雨,呼啸的凉风,便是秋天到了。
陈舟犹记得姥姥家田地中脱粒的玉米铺在院里晾晒的景象,那一片喜人的黄色是丰收的大漠,赤脚踩进去,在玉米粒中遨游,人似乎要深陷其中,而那感觉是雀跃而凉爽的;
当然,最让他怀念的还是故乡的冬,那冷寂而漫长的季节,寒凝大地,万木凋零。
浅河被冻成了实心的冰坨坨,满天风雪将大地染成白色,阳光也灰蒙蒙的,虽然挂在天上,却不能带给大地多少热量。
天总亮得很晚,黑得很早,每天的时间仿佛都随之缩短了。
降雪是常有的。
蒙古高原的寒流卷着鹅毛大雪掠过小镇,天幕低垂,穹顶呈昏黄色彩。
西北风打着旋儿呼啸而过,一夜之间,远处的山岭便戴孝一般尽是雪白,那些掉光了叶子的树也绽起了梨花;
与来福一起坐在长椅上打盹儿时,往前回顾,陈舟常常会想,他已经有将近十年没见过雪了。
岛屿上有很多他珍视的东西,有与他相伴多年的朋友,情同父子的部下,唯独没有分明的四季,故乡的风雪。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想家了。
……
从基利安那里得到的财宝以及后续获得的金银,早就被熔铸成大小相等的金条、金币和银锭银币。
陈舟粗略地计算过,这些贵金属换算成人民币后,总价值超过4个亿。
那是真正的天文数字,足够他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还有一些造型别致,工艺精美的黄金饰品,并没有被他熔铸,而是原模原样地保留了下来,待回到现代,有合适价格的话,他会将这些东西出手或是捐赠出去,没有机会,将其留在手中收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陈舟这些年积攒的财富远不止这些,更多的贵金属还是在岛民那里。
凭借陈舟的智慧和岛民们勤劳的双手,群岛之间已经基本实现了自给自足,无论是粮食,还是蔬果、肉类,纺织品,岛民们都可自行生产,甚至许多物产还能有不少冗余。
至于岛上工厂产出的优质钢铁、半成品自行车零件、枪械零件,造型独特的衣服、更先进的农具和小型机床,纺织机等,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为岛屿带来大笔收益。
老牌岛民正逐渐变得越来越富有,新岛民的日子也在肉眼可见地变好,许多家庭都已经有了二胎甚至三胎。
这些曾经自相残杀,为了一口饭不惜食人的土著,恐怕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能过上这样的日子,简直是在陆上的天国。
……
年近五十的基利安靠着“天堂岛”功成名就,如今就连西班牙皇室的宴席也总有他一席之地。
如果说陈舟靠着基利安发了一笔横财,那基利安本人获得的收益可能是陈舟的百倍以上。
随着年龄增长,财富积攒到一定程度的基利安终于肯让出口中这块丰腴的肥肉,经陈舟同意后,把岛屿的位置分享给了与他相识的至交好友。
关于“天堂岛”的秘闻早就在欧洲传扬,从前受基利安的限制,大多数航海者都当这消息是个不切实际的传说。
就算有人相信,他们一没有自己的船,二不知道岛屿的具体位置,三无法抵抗基利安势力产生的巨大压力,也不可能抵达岛屿。
直到基利安本人坐实了这事,人们才知道,原来世上还真有个类似亚特兰蒂斯一般的失落文明,其中自然包括蒙尼德兹。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蒙尼德兹靠着自己的关系打压基利安,坐拥庞大的船队,整日敛财,权势如日中天。
这些年基利安崛起后,没少给蒙尼德兹使绊子。
蒙尼德兹行事本就鲁莽,大脑常常一根筋,有权有势的时候还能压基利安一头,自两人势力均等后,他就再没占到过什么便宜。
待基利安大势已成,蒙尼德兹更是备受打压,这些年根本抬不起头。
他是个气性大的人,听着外面的流言蜚语,看着曾经依附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转投基利安,心头的火气几乎要将他点燃。
直到听说基利安这些年发迹全靠“天堂岛”,而那个岛屿竟然就是当年基利安放出传言,让他损失了整整三艘武装商船,数百名忠诚部下的神秘岛,蒙尼德兹心中的愤懑与怨气才彻底爆发。
不过那时的蒙尼德兹也已是满头白发,他这一气非但没能影响基利安,反而把自己气得卧床不起,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
1669年,四月中旬,正是旱季将至,雨势削减的时候。
陈舟的别墅建在山林的怀抱中,到了雨季总弥漫着潮气,木质走廊的地板下甚至长出了蘑菇。
清晨太阳升起时,屋外的草坪上常常飘着一层浅浅的白雾,像一条别致的丝带。
鹦鹉因太吵闹,被关进了鸟笼,挂在走廊上。
新长成的小猫经常蹲在笼子下面,仰头望着笼中的鸟儿,想必早就垂涎三尺。
一觉睡醒,从卧室的大床上爬起来拉窗帘时,陈舟总会顺手揉揉来福的脑袋。
又坚持了一年,来福已经显得更加苍老了。
它走起路已是晃晃悠悠,眼睛半睁不睁,眼角常挂着眼屎,口中的牙也几乎全部脱落了。
值得庆幸的是来福的脏器并没有疾病,虽然它年纪很大了,却未承受许多病痛,偶尔有精神时,眼中还能泛起几分年轻时的神采。
陈舟建起别墅时,便将来福带在身边,让它跟自己一同在卧室中休息。
最近一年,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忠诚的老伙计可能要离开自己了,更是不敢让来福轻易离开自己视线,几分钟见不到就要差人去找它。
在老家的时候,陈舟听说狗要老死时,会偷偷离开主人,自己找一个隐蔽的角落静静迎接死亡,据说这是狗不想让主人伤心。
这些年陈舟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接受来福的离去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恐怕在制造自我麻痹的幻觉。
……
眼见下一个旱季即将到来,岛屿的天空终于不用整日蒙着阴云,陈舟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
从铺着皇家天鹅绒毯的硬木床上爬起,拉开落地窗的紫色描金厚窗帘,陈舟一边穿着外衣一边趿拉着拖鞋走到来福身边。
往常这时候,来福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卧在床边酣睡,今天它却早早地坐了起来,努力睁大眼睛,显得比平时更有精神。
“怎么,今天心情好,想跟我出去玩了?”
陈舟笑着打趣道,顺手揉了揉来福的脑袋——
年纪太大,来福身上的毛发不再像从前那样浓密,手掌抚摸在头顶,触感完全是坚硬的头骨,而不是绒密的长毛了。
似是捕捉到关键的“出去玩”三个字,来福兴奋地晃了晃尾巴,然后利索地站了起来,贴近陈舟身体,舔了舔陈舟的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看着反常的来福,陈舟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以比平常快许多的速度穿好衣服,没让来福等待太久,便带着这条步履蹒跚的老狗离开了卧室。
雨季的终末,正值上午,天空只挂着几丛泛灰的云,明媚的日光洒在长廊旁的草坪上,照亮了挂在草尖上的水珠。
来福三步并做两步,雀跃地半跑半走地离开了房间,挺直了身子,像年轻时那样,领先陈舟几步,警惕地站在前面,为主人探路。
阳光照亮了它那身稀薄的毛发,有微风吹过,它脖子上那一圈狮鬃一般的毛发均被扬起,透着亮分外晶莹。
“汪~”
来福仰起头叫了一声,然后谨慎且缓慢地跑下台阶,在草坪上飞奔了几步,衔起一根骨棒,摇着尾巴走向陈舟。
它将骨棒轻轻地放在地上,抬起头端正地坐着,微微歪着头,静静注视陈舟,眼中流露出一股对玩耍的憧憬。
寻回游戏是来福年轻时最喜欢的游戏,它每次玩起来都没够,像是不知道累一样,一玩就是大半天。
那时陈舟光是丢木棍拿木棍都感到疲惫,常常只应付来福一会儿便自顾自地歇着去了。
现在看着年迈的来福,陈舟却又开始怀念起从前那个精力无限的来福。
他蹲下身子,搂住来福,轻轻拍了拍它的前胸,捡起了骨棒,小心翼翼地扔到不远处。
来福努力表现得伶俐些,起身小跑,追到骨棒旁,用没有牙的嘴含起骨棒,走回陈舟身边,骄傲地仰着头,摇着尾巴。
“好伙计,干得漂亮!”
陈舟夸赞它。
于是来福的眼中泛起骄傲的神情,它鼓足力气小声吠叫着,像是在催促主人赶紧开始下一轮游戏。
陈舟又扔出了骨棒,这一次扔出的距离比刚才更远些。
来福的反应似乎更快了,它那几乎掉尽毛发的尾巴高高竖起,像根醒目的信号杆,在绿意盎然的草坪上标记着自己的位置。
清晨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一片淡薄的白色雾霭模糊了来福的身影,隐约间陈舟看到了那条年轻健硕的金黄色大狗。
……
游戏还在继续,来福年迈的身体已不支持它进行长时间的剧烈运动,但它每次衔回骨棒送到陈舟身边时的眼神都是那样炽烈而决绝,仿佛它知道这可能是它生命中最后一场游戏。
不知什么时候,小灰灰、提子、咣当、虎头、灰球都从别墅中走了出来。
猫的寿命要比大型犬长得多,它们站在走廊的扶手上,无视了檐上鹦鹉聒噪的声音,远远注视着草坪上被露水浸透裤腿的主人和那只垂暮的大家伙。
尽管来福强打着精神,努力完成每一次合格的寻回,但它终究不是那条年轻的狗了。
它的速度越来越慢,反应越来越迟钝,到最后,陈舟只将骨棒扔出一米多,它都要喘几口气才能走到旁边。
“歇歇吧。”
又一次寻回,陈舟搂住了来福。
这一次来福没有表现得抗拒,它耷拉着舌头,眼睛依旧睁得很大,顺势倒在了陈舟怀里。
抚摸着来福的胸口,陈舟能感觉到胸膛内的心脏正剧烈地砰砰跳动着。
他低下头,看到来福正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那双早已浑浊的眼睛中涌出了两行泪水。
随后,来福身体中那颗永远忠诚且炽热的心脏跳动得愈发缓慢,并逐渐趋于静止了。
坐在草坪上,陈舟揽着来福的身体,看着来福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心脏像是被狠狠地剜去了一块肉。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很无助,一股令人窒息的,分外压抑的无助。
来福那急促的呼吸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别墅一片寂静,猫儿们低下了头。
恍惚间,只能听到穿过远山呼啸的风,摇动的叶。
……
1669年4月17日,在庄园的草坪上,陈舟送别了他的好朋友,他开始挑战以来最忠诚,最英勇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