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弥漫着廉价灵谷炒熟后的焦香和陈旧木头的气息，几张粗木桌椅被擦拭得泛着油光。

宁溪——现在是一个容貌平庸、脸上带着几点灰黑麻子、声音粗嘎的“少年”，正笨拙地提着茶壶穿梭于几桌客人之间。

她的动作透着刻意训练出的僵硬，偶尔放杯盏的声响略微重了。

角里擦桌子的叶茜，脸颊凹陷，肤色蜡黄，鬓角剃得参差不齐，活像常年失血的痨病鬼。

柜台后面站着的周英——“少年”模样，浓眉斜挑着，穿着灰扑扑的短袄，正低头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巾用力擦着油亮的柜台。

眼神偶尔瞟过门外，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便迅速低敛。

萧羽是这里看着最不起眼的“老东家”，佝偻着腰，眼窝深陷，脸上刻满风霜折痕，穿着浆洗发白的青布长衫，倚靠在柜台后的暗影里，像半截枯树根。

一壶滚烫的劣质灵茶“咚”一声杵在沾满油垢的木桌上，震得几只缺口的粗陶杯叮当作响。

“妈的，晦气！”靠门一张桌上，膀大腰圆的行商啐了一口，粗壮的指关节焦躁地敲打着桌面，“死绝了！全他妈死绝了！好端端一个下界，就这么没了！他娘的，那帮狗屁主宰…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像困兽的低吼，满是血丝的眼死死盯着杯中浑浊的灵茶。

“看看！看看！”他用手指猛地戳着邻桌方向那几个沉默呆滞的身影，“连这些侥幸爬上来喘气的可怜虫都不放过！”

同桌一个瘦长脸、眼珠精明的同伴立刻警惕地四下张望，赶紧低声打岔：“慎言！慎言！老哥，这浑水可不是咱能议论的！管他谁死绝了，都碍不着咱。眼下…咱倒不妨多想想，怎么从这些刚爬上岸的‘新人’身上多刮点油水出来？”

他的手紧张地搓动着，目光滑过那几个凡尘遗民，尤其在妇人怀中的枯瘦孩子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评估物品价值的算计。“仙卫司的人扒一层，城里大头目又刮一刀，剩下的……咱再‘帮帮忙’，蚊子腿也是肉啊！”

“呸！你能刮出多少油来？”壮汉显然憋闷了很久，酒气掺杂着怨气，“你瞅瞅他们一个个皮包骨头的晦气相！好东西早被层层扒光了。城外那些乱葬岗子，这些天都快堆满了，拖儿带女撑不住倒下的，死了也干净！省心！这狗日的世道…”

他灌了一大口廉价灵酒，辣得五官都扭曲在一起。

柜台后，周英擦柜台的手猛地一顿，布巾下的指关节捏得惨白。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咬合摩擦的声音，强行压下的气血在喉头翻涌，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她猛地低下头，只用眼角瞥了一眼邻桌——那个死死搂着孩子、双眼只剩下绝望灰烬的妇人。那妇人怀中孩子的气息，虚弱得像风中残烛。

隔的宁溪端着空茶盘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麻子脸更深地埋下去，快步走向后厨，像要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气，她的脚步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

萧羽在柜台后的阴影里似乎睡着了，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古井深潭，只有贴着柜台内侧的手，不为人知地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丝灼烫的金色在皮肉下隐现，又被浩渺深邃的力量悄然抹平，连一丝波动都未曾逸散。

污浊的茶气，呛人的劣酒，粗鲁的低语，压抑的绝望……这些沉重的声响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沉甸甸地压在浮生盏的每一个角。

角里叶茜和青阳两人擦桌子的动作越发麻木，一下，又一下，近乎机械地擦着那片永远无法洁净的油渍。

日影西斜，昏黄的光线透过蒙尘的窗斜照进浮生盏，在污浊的地面投下一片格格不入的暖色。

店铺里的客人渐渐散去，喧嚣变成了令人不适的沉寂，只有那些凡尘遗民还在角坐着，无声地守着各自空掉的茶杯，仿佛那残余的一丝水汽是唯一能攀附的微光。

周英走到他们桌边，默默地提壶加水，动作依旧僵硬刻板，但茶水从壶嘴入杯中的声音，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谢。”妇人抱着孩子，声音干枯嘶哑，眼神空洞地掠过周英那张刻意捏造出痞气的脸。

周英喉咙里堵着什么，只从鼻子里闷哼一声，算是应了。

她放下茶壶，目光不敢再看那孩子灰败的面容，快步回到柜台后，与宁溪和叶茜对望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沉淀的疲惫和无法排解的戾气。

她们坐下，开始清理散的杯盏，碰撞声短促。

不久前，萧羽在各处放下凡尘世界遗民，如今就连沉阳城也能见到凡尘遗民的身影了，可现在，对这些凡尘遗民的处境，他们也无能为力。

萧羽没有多什么，佝偻着身子，推开了虚掩的后门。

吱呀一声，浑浊的空气略微流动。

他倚在门框上，目光像深潭底部沉静的淤泥，不带情绪地投向街对面。

泥泞巷的喧嚣在此似乎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阻挡。

街对面，聚仙阁的二层飞檐下，巨大的金字牌匾依旧亮眼。

楠木门窗敞开，透出内里的洁净和那一层淡淡的、隔绝污浊的护阵微光。

低阶灵草和丹香混合的清爽气息弥漫开来，与泥泞巷的气味格格不入。

进出的客人不算少，穿着体面，大多是沉阳城中层或中下层区域的熟面孔。

柜台后的年轻女掌柜正陪着一位衣着尚可的女客挑选着香露，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她大约看起来像是凡人双十年华的相貌，眉眼清丽，但骨子里那份超越凡俗的凝练气质，以及周身极其稀薄却真实不虚的仙韵波动，表明着她的身份——一位地仙境初期的修士。

她一身水蓝色的仙绸罗裙，样式雅致，但细看之下，衣料的光泽略有几分黯淡，似乎过了它最华彩的时期，袖口领缘处的些许不易察觉的陈旧针脚，隐隐透着一丝拮据的意味。

当那位女客在伙计的包装下满意地离开后，女掌柜脸上那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如同被秋风扫过的残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道浅浅的法纹痕迹似乎加深了，那双原本水润的明眸里，瞬间布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深深的焦虑。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迅速地在袖口边缘摩挲着，仿佛能擦出解决困境的火花。

她目光扫过宽敞的店堂，那眼神掠过一排排已经没有多少商品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货架，这让她眼中的阴霾更重了一分。

这时，旁边一位管事模样的凡人老者上前，低语了几句，递上一块闪烁着微光的玉简。

女掌柜接过玉简的瞬间，萧羽清晰地捕捉到她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玉简的光芒映在她脸上，非但没有带来光彩，反而显出她眼下那两抹几乎无法用仙力掩盖的、淡淡的乌青。

她快速扫过玉简，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连那本就勉力维持的仙家气度都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知道了……”她有些生硬地吐出两个字，语气干涩。

萧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神闪烁了几下。

暗道，这聚仙阁，怕是已经到了要易主的时候了。

该是他出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