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钱塘江畔,一处临水而筑的僻静草庐内,墨香与窗外湿润的水汽交融。
面容清癯的罗贯中正伏在案前,眉头紧锁,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下。
桌案上,摊着他呕心沥血创作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初稿,墨迹犹新。
此刻,他正修改到曹操迎奉汉献帝迁都许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关键篇章。
如何刻画曹操那份隐藏于恭敬之下的深沉野心与权欲,他反复斟酌,力求在枭雄的“雄”与“奸”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
案头的窗敞开着,将天空那奇异天幕的光影清晰地投射进来。
然而,当朱寿那句“把空白圣旨拿出来!”带着混不吝的嚣张穿透时空,清晰地砸进草庐时,罗贯中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刚写好的稿纸上,晕开一大团刺目的墨污。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天幕。
画面清晰得令人窒息:
太监恭敬地捧出加盖了鲜红玉玺的空白黄绢;
朱笔如儿戏般在上面写下任命;
谷大用跪地叩谢“镇国公天恩”,那谄媚之态仿佛朱寿便是真龙天子;
守关士兵在混乱中脱口而出的“镇国公万岁”;
朱寿那随意挥手、浑不在意的背影……
这一幕幕,如同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罗贯中关于“权臣”认知的根基上!
“嘶……”罗贯中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冰凉。
他苦心孤诣塑造的曹操,那份还需要“挟天子”的伪饰,那份还要在“礼贤下士”与“梦中杀人”间反复横跳的复杂心机……
在天幕中这个朱寿面前,显得如此……矫情!如此……家子气!
“荒谬!荒谬绝伦!”一个苍老而带着惊怒的声音在罗贯中身后响起。
他的老师,同样隐居于此、正在另一张书案前整理《水浒》书稿的施耐庵,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身后,同样被天幕的景象惊得须发微颤。
施耐庵指着天幕中朱寿远去的背影,手指都在哆嗦:
“空白圣旨,玉玺私盖,守将跪呼万岁如拜帝王……这……这朱寿,视皇权纲常为何物?!视天下法度为何物?!他……他连‘挟天子’这一步都省了!他直接把龙椅踩在了脚下!曹操与之相比……简直成了守规矩的良善之辈!”
罗贯中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苦涩与荒谬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指着自己稿纸上刚写好的段,声音干涩沙哑:
“老师……您看这‘曹操迁都许昌’,我还在费尽心思写他如何礼遇献帝,如何假惺惺地流泪诉自己是为大汉江山……可这朱寿呢?他需要吗?他需要向谁解释?他需要演给谁看?他只需要一句话,一张空白黄绢,一个谄媚的阉奴,一群吓破胆的丘八!这……这才是真正的肆无忌惮!这才是真正的权倾天下、视万物为刍狗!”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
他们笔下那些翻云覆雨的枭雄、那些祸乱朝纲的奸佞,此刻在天幕这个活生生的“镇国公”面前,仿佛都成了戴着镣铐跳舞的戏子!
“不行!”罗贯中眼中突然燃起一股不服输的火焰,他猛地抓起一张新纸,朱笔饱蘸浓墨,“我要重写!写一个比曹操更黑、更狠、更无法无天的权奸!他要……”
他飞快地在纸上勾勒,语速急促,“他要直接逼宫,要当着皇帝的面在龙椅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要让百官每日上朝先拜他再拜皇帝!他要……”
“他要让皇帝亲手给他盖空白圣旨!”施耐庵接口道,眼中也闪烁着创作的冲动,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力感取代,“他还要让太后给他缝制龙袍!让太子认他为义父!让史官在起居注里直接称他为‘摄政皇’!甚至……他可能觉得当皇帝太麻烦,直接弄个‘天策上将’、‘宇宙大将军’之类的名头,让皇帝成为他签章的工具人!”
师徒二人越越激动,越越觉得笔下可以塑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黑暗到极致的权臣形象。
然而,当他们停下来,目光再次投向天幕时,那股刚刚燃起的创作激情,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天幕中,朱寿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草原的边际。但方才那荒诞到极致、却又真实发生的场景,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们脑海里。
朱寿那混不吝的眼神,那如同吩咐家奴般的随意语气,那将至高皇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那份“理所当然”……
他们构思的每一个更黑暗、更夸张的情节,似乎都能在天幕中朱寿那随意的举动里找到影子,甚至……显得刻意和造作!
“老师……”罗贯中手中的笔颓然下,在纸上又晕开一团墨迹。
他看着施耐庵,脸上充满了苦涩的挫败感。
“我们笔下的人物,无论如何设计他的恶行,总要有个动机,有个逻辑,有个过程……或为野心,或为私仇,或为自保……总要遵循‘情理’二字。可这朱寿……他做这些,仿佛……仿佛只是因为他觉得有趣?因为他能?他不需要理由!他践踏规则,不是因为规则挡了他的路,而是……规则在他面前,根本就不存在!”
施耐庵沉默良久,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江水,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对某种认知的幻灭:
“‘艺术来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贯中啊,今日方知,此言未必尽然。这朱寿……他本身就是现实甩给所有书写者的一记响亮耳光!他存在的本身,就已经‘超越’了我们所能想象的、关于权臣奸佞的一切艺术边界!他无需动机,他本身就是混乱的化身!我们穷尽想象力的极致,恐怕……也描摹不出这份浑然天成的、将整个朝廷法度视为儿戏的跋扈精髓!”
罗贯中闻言,身体猛地一震。
他低头看着案上那几张写满曹操事迹的初稿,又看看天幕消失的方向,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伸出枯瘦的手,一把抓起那几张耗费无数心血、试图塑造一代奸雄的稿纸,眼中燃烧着被现实彻底击败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火焰。
“嗤啦——嗤啦——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草庐内格外清晰。
罗贯中面无表情,双手用力,将那些稿纸狠狠撕成了碎片!
雪白的纸屑如同被惊散的魂魄,纷纷扬扬,飘在冰冷的地面上,覆盖了那几团晕开的墨污。
师徒二人相对无言,久久沉默。
窗外,天幕的光芒已然淡去,只留下钱塘江水亘古不变的流淌声。
而他们心中,关于“权臣”的认知高峰,已被一个名叫朱寿的未来身影,以一种荒诞到令人绝望的方式,彻底拔高到了他们毕生难以企及、甚至无法理解的高度。
现实,这一次,以其蛮不讲理的魔幻,彻底碾碎了他们试图超越它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