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洪武十三年的大明君臣,目光被头顶那片天幕死死攫住。那里,不再是祥云瑞彩,亦非王朝盛景,而是弥漫着绝望黄沙与呛人血腥的修罗场——土木堡!
天幕的视角如同盘旋的秃鹫,冰冷地俯视着下方那片陷入绝境的庞大营盘。
几十万明军人马,密密麻麻地挤在名为“土木堡”的高坡上,如同被遗弃在滚烫铁板上的蚁群。旗帜歪斜,营帐凌乱,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焦渴感,透过天幕,直直压向奉天殿内每个人的心头。
金色的文字带着残酷的精确度,揭示着致命的疏忽: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四日,帝与王振欲移师怀来,方惊觉已被蒙古铁骑合围!也先狡诈,先期尽占土木堡南唯一水源——妫川!堡内地势高亢,原有数井,焉能供数十万大军饮啖?明军掘井求生,深凿二丈,仍不见涓滴!】
“无水?!”
魏国公徐达,这位曾踏遍北疆、深知水源乃行军命脉的开国第一统帅,花白的眉毛剧烈地抖动起来,向来沉稳如山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惊怒的颤音:“数十万大军!数十万条性命!竟……竟不探明水源,就敢将全军置于这绝地高坡之上?!”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天幕上那个被刻意放大的太监王振身影,胸中一股郁气几乎要冲破喉咙。行军打仗,第一要务就是水!这是三岁儿都该懂的道理!这帮蠢材!
“掘地二丈不见水?”燕王朱棣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本就桀骜的面容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铁钵大的拳头带着千钧之力,“砰”地一声狠狠砸在身旁坚硬的紫檀木案几上!那厚实的案角应声碎裂,木屑纷飞!
“废物!蠢猪!连他娘扎营要近水,要探明水源的规矩都不懂吗?!这王振狗贼,是把几十万大军当成了他撒豆成兵的儿戏?!”
蓝玉双目赤红,仿佛天幕上那些因干渴而嘴唇皲裂、眼神涣散的士兵就在眼前,恨不能立刻冲进天幕,将那祸国阉竖生撕活剥!
长兴侯耿炳文,这位以善守著称的老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天幕上土木堡那高亢的地形和孤悬的位置,声音嘶哑而沉重:
“完了……彻底完了。无水,军心必乱!身处高地,看似视野开阔,实则四面受敌,无险可守,连突围都难!这……这是自投死地啊!”
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已经预见了那无可挽回的结局。这哪里是御驾亲征?这分明是把整个帝国的精锐,亲手送进了屠宰场!
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之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只有那双紧握着龙椅扶手的枯瘦大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天幕上那个茫然无措的年轻皇帝身影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正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的子孙……他一手创立的大明王朝……竟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太监,玩弄到了如此地步?!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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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的画面陡然加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乱感。时间推进到八月十五日,那个本该是团圆的日子,却成了大明帝国精锐的祭日。
金色的文字继续流淌,揭示着也先的毒计与明军的愚蠢:
【十五日,也先佯退,遣使议和。帝与王振喜不自胜,立允!王振见瓦剌‘果’退,不察虚实,急令全军‘移营就水’!】
“蠢材!蠢不可及!”冯胜再也忍不住,须发皆张,破口大骂,“这他娘的是诱敌深入……不!这是诱我自乱!连三岁娃娃都骗不过的把戏,那王振是猪油蒙了心吗?!”
他气得在原地直转圈,恨不得冲上天幕揪住王振的脖子摇晃,“几十万大军,军令如山!岂能因敌一退就仓促移营?!阵型呢?戒备呢?都喂狗了?!”
他的怒吼未,天幕的画面已给出了最残酷的答案。
命令一下,早已被干渴折磨得濒临崩溃的明军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最后一点纪律的堤坝!
什么队列?什么阵型?什么敌情?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丢盔弃甲,状若疯癫,不顾一切地朝着远处那条象征着生命的妫川河狂奔而去!
整个土木堡高地,数以万计的人如同没头的苍蝇,互相推挤、践踏、嘶吼,彻底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烂粥!
“完了……彻底溃了……”徐达痛苦地闭上眼,不忍再看。作为一名统帅,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军队一旦失去组织,失去指挥,就是待宰的羔羊!
果然!
“明军一动,混乱方生,也先铁骑立时自四面合围,如狼群扑入羊圈!”
天幕的画面瞬间被血色淹没!瓦剌骑兵狞笑着,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如同砍瓜切菜般冲入那混乱不堪、毫无抵抗的人潮之中。
刀光闪烁,血肉横飞!惊恐的惨叫、绝望的哀嚎、战马的嘶鸣、兵器的碰撞……各种声音交织成地狱的乐章。明军士兵在混乱中被自己人踩踏,被敌人砍杀,尸骸枕藉,顷刻间便塞满了沟壑,染红了干涸的河床!
“解甲投刀者不杀!”瓦剌兵的呼喝声透过天幕传来,更如重锤般砸在奉天殿内每一个将领的心上。这是攻心!彻底的瓦解!
就在这人间炼狱之中,一个血染征袍的魁梧身影爆发了!护卫将军樊忠,目眦欲裂,看着这由王振一手导演的国殇惨剧,积压的怒火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贼子!纳命来!我为天下人诛此獠!”樊忠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他挥舞着沉重的铁锤,逆着溃散的人流,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在乱军中茫然失措、脸色惨白的王振!在无数道惊骇目光的注视下,那凝聚着数十万将士血泪与滔天恨意的铁锤,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砸!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仿佛穿透天幕!王振那颗曾搅动朝堂、葬送国运的头颅,如同被砸烂的西瓜,瞬间爆开!红白之物四溅!那肥胖的身躯晃了晃,如同一滩烂泥般栽倒在血泊之中。
“杀得好!”蓝玉、冯胜、耿炳文等将领几乎是同时爆发出震天的喝彩!胸中那股憋屈至极的恶气,似乎随着王振的毙命,稍稍宣泄了一丝。这个祸国殃民的阉竖,死有余辜!
樊忠锤杀王振的壮烈一幕带来的短暂快意,如同投入血海的一颗石子,瞬间便被更大的绝望和屈辱所淹没。
天幕的镜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聚焦,牢牢锁定在乱军中心——那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皇帝朱祁镇。
【变起仓促,帝之亲卫亦被冲散。残存亲兵护帝欲乘马突围,然乱军如潮,人马相踏,寸步难行!】
画面中,年轻的皇帝在仅剩的几个忠心护卫簇拥下,徒劳地试图策马,却被惊恐奔逃的溃兵一次次冲撞回来,狼狈不堪。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明黄龙袍,此刻在血污和尘土中显得如此刺眼而讽刺。
护卫越来越少,瓦剌骑兵狰狞的面孔越来越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这位年轻的“天子”。
【王振死,亲兵殆尽。帝索性下马,盘膝坐于血染黄沙之上,面南闭目,默然待缚。】
奉天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的龙椅扶手,在他那只枯瘦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大手下,终于承受不住,“咔嚓”一声,硬生生被掰断了一角!
木刺深深扎入掌心,鲜血瞬间渗出,染红了断裂的木茬,他却浑然不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天幕上那个盘膝待缚的身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滔天愤怒、刻骨耻辱和锥心之痛的洪流,在他胸中疯狂冲撞!
“竖子……安敢……安敢辱我大明至此!!!”燕王朱棣的咆哮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踏前一步,额角青筋暴跳如雷,双目赤红欲裂,死死攥紧的拳头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在地。
那是他的血脉!是他朱棣的子孙!竟……竟如此窝囊地束手就擒?!盘膝待缚?!这比战死沙场更屈辱万倍!一股狂暴的杀意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恨不能立刻提兵百万,踏平瓦剌!
徐达、蓝玉、冯胜、耿炳文……所有在场的开国名将,此刻脸上再无半分血色,只剩下无边的悲愤与苍凉。
他们一生戎马,血染征袍,驱逐蒙元,为的就是让汉家儿郎不再受异族铁蹄践踏!为的就是让大明皇帝高踞九重,威加海内!
可眼前这天幕中的景象……皇帝被俘!数十万精锐一朝丧尽!这……这是何等的国殇?!何等的奇耻大辱?!
朱元璋缓缓抬起头,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掌微微抬起,指向天幕上那个盘膝待俘的朱祁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与血腥: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殿宇,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朱祁镇!你就是这么守的?!就是这般……死社稷的?!!”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开国雄主无边的震怒与失望,震得整个奉天殿梁柱嗡嗡作响,也狠狠砸在洪武十三年每一个看到天幕的大明子民心上!
一股亡国的阴云,瞬间笼罩了应天城,无数人面如死灰,甚至有人当场痛哭失声,捶胸顿足,恨不能以身代之!
遥远的武昌城,一处阴暗潮湿、门窗紧闭的斗室。
李景隆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如同见不得光的老鼠。他死死抱着头,不敢看那穿透屋顶、强行映入他眼帘的天幕血光。土木堡的惨剧,皇帝被俘的屈辱,如同最恶毒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六十万……我的六十万……”他浑身筛糠般颤抖,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呜咽。眼前天幕中明军溃败自相践踏的景象,与他记忆深处那场葬送了建文帝江山的白沟河大败,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自己脸上!留下五道清晰的红痕。
“是我无能?还是……”他眼神涣散,充满了自我怀疑的疯狂,“还是我李景隆……骨子里就是个……就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叛贼?!是我……是我放水……才害了建文帝……才……才让这朱棣的子孙……把江山……把脸面……丢到了瓦剌人的脚下?!”
“啪!啪!啪!”
一个接一个的耳光,在阴暗的斗室里沉闷地响起。
李景隆像个疯子一样,左右开弓,用尽全身力气抽打着自己的脸颊,仿佛要将那个葬送了两代帝王基业、背负着千古骂名的“自己”,活活打死在这无人知晓的角。悔恨、屈辱、自我厌弃的毒液,将他彻底淹没。天幕上土木堡的血色,同样成了他这第一代“大明战神”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