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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十年的第一场雪,在新收复的汴梁城头,也满了城下新起的京观。
那雪是灰的,混着未曾散尽的烟尘与细碎的骨屑,簌簌而下,覆盖在层层叠叠、早已僵硬的头颅与断肢之上。风卷过城楼残缺的箭垛,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吹动城头上那面巨大的赤色旗帜。旗帜中央,一柄滴血的长剑贯穿一个狰狞的髡发头颅图腾,在灰蒙蒙的天幕下,猎猎招展,红得刺目,红得发黑。
赵构,如今大宋第二帝国的元首,踏着脚下城砖的碎屑和冻结的污血,立在汴梁的宣德门残楼之上。他身上玄黑的帝国元首制服笔挺,肩章上的金鹰徽记在晦暗的光线下依旧反射着冷硬的光,与这满目疮痍、死气沉沉的故都格格不入。十年,整整十年。从当年清波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康王,到如今麾下百万铁血之师的元首,他终于重新站在了这里。
目光所及,汴梁早已不是昔日的锦绣东京。金人铁蹄反复蹂躏,大火焚烧,劫掠屠戮,留下的只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废墟。断残垣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支棱在灰白的雪地里。焦黑的房梁斜刺向阴沉的天空,像是大地不甘的控诉。几处残存的宫室殿宇,琉璃瓦早已破碎剥,徒留朽坏的梁架,在寒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昔日繁华的御街,如今是泥泞与瓦砾混杂的死亡之路,间或可见深陷在冻土里、被踩踏得不成形状的断刀残枪,以及散的、难以辨认的人骨碎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味道——焦糊、血腥、尸臭,还有冬日泥土的冰冷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重返故都的人心头。
十年了,这口郁结在胸口的戾气,依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每一次呼吸,吸入的仿佛都是十年前那个血色黄昏里绝望的尘埃。
“元首。”沉稳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打破了他眼前血色弥漫的幻象。是韩世忠。这位当年在清波门并肩血战的猛将,如今是帝国北方行营都统制,统御着最精锐的军团。他身上的黑甲沾满了泥泞和暗褐色的血痂,脸庞被风霜刻下深深的沟壑,眼神却比十年前更加锐利,像淬了火的寒铁。他微微躬身,声音带着战场上特有的粗粝沙哑:“城内肃清已毕。俘虏的金兵将官、女真谋克(百夫长)以上者,共计三百七十一人,皆已押至南薰门外。”
赵构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那片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废墟。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巨石,压在韩世忠的肩头。
“祭旗。”两个字,从赵构的齿缝间迸出来,冷得如同这汴梁城下的冻土,没有丝毫波澜。
韩世忠的腰杆挺得更直了些,眼中没有丝毫迟疑,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坚定:“遵命!”他转身,甲叶铿锵作响,大步离去。
很快,南薰门外那片被大火烧得寸草不生的开阔地上,响起了短促而密集的砍杀声。那声音沉闷、干脆,如同劈开腐朽的木头。绝望的、非人的惨嚎只来得及发出半声,便被更干脆的劈砍生生截断。浓烈的血腥味,即使在宣德门残破的城楼上,也陡然浓烈了数倍,蛮横地钻入鼻腔,直冲脑髓。城头守卫的帝国新军士兵,一个个身体绷得笔直,握着长枪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年轻的脸庞上混合着复仇的快意和生理性的不适。
赵构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远方那片空地上喷溅而起的、在灰白雪地上显得异常刺目的暗红血雾。祭奠。用这些沾满宋人鲜血的刽子手的头颅,祭奠脚下这片焦土之下,那百万不曾瞑目的亡魂。这只是开始。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由远及近,打破了这肃杀的沉寂。
一队人,在帝国士兵冰冷的刀枪押送下,踉跄着穿过废墟,朝着宣德门方向涌来。他们穿着与周围破败环境极不相称的、相对整洁的女真贵族服饰,只是此刻早已污损不堪,脸上写满了惊恐与仓皇。为首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须、面容精瘦的中年人,他努力想维持使臣的仪态,但那不断颤抖的双手和游移的眼神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大宋皇帝陛下!大宋皇帝陛下!”那使臣被推到城楼下,不顾地上的泥泞和未化的冰雪,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用生硬的汉话嘶喊起来,“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啊陛下!议和!我们奉大金国皇帝之命,前来议和!愿归还部分疆土,赔偿金银……”
“皇帝?”赵构冰冷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使臣的哀告。他终于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下那群瑟瑟发抖的金国使团。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这里,没有皇帝。”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城楼上下,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冰面上:
“只有元首。”
城下使臣如遭雷击,张着嘴,后面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恐惧的嗬嗬声。他身后的使团成员更是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赵构不再看他们一眼,仿佛那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他正要挥手令人将这些聒噪的虫子拖下去处置,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个全身包裹在玄黑色劲装里的人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侧后方三步之外。来人脸上覆着冰冷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面具额角处,一个阴刻的“癸”字若隐若现。
癸字七号。帝国暗卫最高序列的代号之一。
他没有话,只是极其隐秘而迅速地递上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细窄铜管。
赵构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铜管,仿佛被那寒意蛰了一下。他背对着城下使团和城头守卫,背对着整个汴梁的废墟,缓缓旋开铜管,抽出了里面卷得极紧的薄绢。
薄绢上只有寥寥数行用特殊药水书写的字迹,在晦暗的天光下迅速显现,又迅速隐没,快得如同幻觉。但那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进而烙印进他的脑海深处:
>“五国城事毕。诸囚尽殁。‘净鼎’如仪,火起仓廪,无人得脱。唯…康王妃邢氏,拒‘移居’,择‘鸩酒’。饮前,南望良久,欲言,终默然。尸身遵密令,就地焚化,灰撒混同江。癸七。”
薄绢在赵构指间瞬间化为齑粉,被寒风卷走,消失无踪。
邢氏…那个名字,像一根沉寂了十年、早已锈迹斑斑的针,毫无征兆地刺入了赵构的意识深处。一股不属于他、却又无比真实剧烈的绞痛,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眼前刹那间掠过模糊的碎片——大红嫁衣的一角,温婉低垂的眼帘,一声细弱蚊蚋的呼唤“九哥”…那是属于赵构的,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属于那个早已在汴梁城破时就被他吞噬、碾碎的懦弱灵魂的残余!
那痛苦来得如此凶猛而陌生,几乎让他站立不稳,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剧烈的刺痛勉强压下了心口的翻腾。他强迫自己站得笔直,如同插在城头的铁血战旗,纹丝不动。唯有下颌的线条,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
城下的金国使臣还在徒劳地磕着头,额头撞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元首!元首开恩!议和乃为上策,免生灵涂炭啊元首!我大金愿…”
“拖下去。”赵构的声音重新响起,冰冷、坚硬,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将方才那瞬间的剧痛彻底掩盖,仿佛从未发生过,“斩首,悬于城楼。其从者,充为苦役,至死方休。”
命令下达得斩钉截铁。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哭嚎和哀求瞬间被粗暴地堵住、拖远。城楼上下,再次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和远处尚未完全停歇的砍杀声。
夜色如墨,沉重地泼洒在汴梁的残骸之上。
白日里喧嚣的杀伐声、哭喊声、马蹄声都已沉寂下去。只有巡逻士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的轻微碰撞,在死寂的废墟间回荡,更显出这座巨大坟场的空旷与死寂。寒风掠过断墙残垣,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暗中啜泣。
赵构拒绝了所有随从。他独自一人,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内城的深处。脚下是破碎的砖瓦,是冻硬的污泥,每一步都发出咯吱的脆响,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格外清晰。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将属于“赵构”的一切软弱、眷恋都焚烧殆尽,只留下钢铁般的意志和纯粹的仇恨。但那张薄绢,那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尘封的、锈死的门。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在残破的宫苑迷宫中穿行。直到一座只剩下半面山墙、几根焦黑梁柱的巨大殿宇轮廓,如同巨兽的残骸般出现在眼前。月光艰难地穿透低垂的阴云,惨淡地照亮了倾颓的宫门上方,一块碎裂大半、斜斜挂着的匾额——“龙德”二字依稀可辨。
龙德宫。康王旧邸。
心脏猛地又是一阵尖锐的抽搐,比白天在城头时更甚。赵构的脚步顿住了,他抬手死死按住左胸,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丝毫无法缓解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
他走了进去。或者,是走进了这片巨大的、散发着焦糊与腐朽气息的露天坟场。殿内早已空空荡荡,巨大的藻井塌陷下来,堆满了瓦砾。曾经精美的雕梁画栋,只剩下炭化的残迹。几根孤零零的巨大柱子支撑着随时可能彻底垮塌的屋顶,在寒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就在一堆被烟熏得漆黑的瓦砾旁,借着惨淡的月光,一点微弱的、不属于这废墟的色泽刺入了他的眼帘。赵构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俯下身。
是一只的、烧得只剩下半截的银钗。钗头原本精巧的凤鸟纹饰,已被高温熔蚀得面目模糊,扭曲变形,只剩下一个绝望挣扎的轮廓。钗身上,还残留着几缕被烧焦的丝线,曾经可能是鲜艳的缨络。
就是这半截残钗,如同引爆了记忆深潭的巨石。
“九哥…”一声温婉羞涩的呼唤,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废墟中响起,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眼前不再是焦黑的断,而是满目喜庆的大红:摇曳的龙凤红烛,铺满地面的猩红毡毯,空气中浓郁的合欢香…盖头掀起,烛光下,一张年轻得过分、带着惊惶与羞怯的脸庞,眼睫低垂,微微颤抖。那眼神清澈得像初春的溪水,带着对未来的懵懂和一丝隐秘的欢喜。她发髻上,正簪着这样一只展翅欲飞的银凤钗,钗尾的红色缨络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那是赵构的新婚。是懦弱的康王赵构,和他那位同样被命运裹挟、注定成为牺牲品的邢王妃。
紧接着,画面破碎!熊熊烈火取代了喜庆的红烛,狰狞的金兵面孔取代了羞涩的新娘!哭喊声,惨叫声,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他被粗暴地拖走,混乱中只来得及回头一瞥——她头上的凤钗被撞在地,被无数慌乱的脚践踏,被飞溅的鲜血染红…她被人群裹挟着推搡,那张惊恐绝望的脸,最后望向他被拖走的方向,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喊着什么,却完全淹没在屠城的喧嚣里…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从赵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死死攥住手中那半截冰冷扭曲的银钗,尖锐的断口深深刺入掌心,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在脚下的焦土上,迅速被冻结。他单膝跪倒在地,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和那汹涌而来的、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而剧烈颤抖。
前身的记忆,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凶兽,疯狂地撕咬着他的理智。懦弱康王的恐惧、新婚的短暂温存、城破时的绝望、对被掳发妻的愧疚…无数混乱的碎片,混合着穿越者赵构十年血火淬炼出的冰冷意志和滔天仇恨,在他脑海里疯狂地碰撞、厮杀!那心口传来的剧痛,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生生撕裂成两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向北方那片深沉无垠的黑暗,那个叫五国城的炼狱方向。饮鸩…南望…欲言…终默然…
她最后想什么?是恨?是怨?还是…别的什么?
没人知道了。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掌心传来的锐痛,鲜血的温热,终于将那股几乎将他淹没的混乱狂潮稍稍压制下去。赵构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沾满血污的手掌,依旧死死攥着那半截冰冷的银钗。他不再看这片承载着原身最后温存与痛苦的废墟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踏着来时的足迹,走出了这片龙德宫的残骸。每一步踏在雪地上的咯吱声,都沉重得如同敲打在灵魂的鼓面上。
他的背脊重新挺直,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只是那背影,在惨淡的月色下,比这汴梁的废墟更显孤绝、冷硬,仿佛刚刚从最深的地狱熔炉里爬出,浑身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那半截银钗,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嵌入血肉,仿佛要将这最后一点无用的软弱,彻底钉死在灵魂深处。
***
翌日,黎明。
阴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汴梁城南,被临时平整出来的巨大校场之上,黑压压的人马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一直铺陈到视野的尽头。大宋第二帝国的百万大军,在此集结。刀枪如林,寒光刺破晦暗的天光;甲胄如墨,反射着冰冷的色泽。一面面巨大的赤底血剑髡首战旗,在凛冽的朔风中狂舞,猎猎作响,汇聚成一片咆哮的血海。士兵们脸上刻着风霜与战火的痕迹,眼神却燃烧着同一种东西——被十年国仇家恨点燃的、近乎疯狂的火焰。整个校场,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百万人的呼吸汇聚成沉重的低鸣,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在深渊中酝酿。
校场中央,临时搭建起一座高耸的将台。
赵构的身影出现在将台之上。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玄黑元首制服,肩头的金鹰徽记在阴沉的天空下依旧熠熠生辉。他的脸庞如同石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冻结一切的冰冷。昨夜废墟中的痛苦挣扎、心口那撕裂般的悸动,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站在那里,就是一把出鞘的、饮饱了血、只为毁灭而存在的利刃。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片望不到边的钢铁海洋。每一个接触到那目光的士兵,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眼中的火焰更加炽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校场凝重的寂静。一名背插三根赤翎的传令兵,如同离弦之箭般从北面疾驰而来,穿过层层军阵,直扑将台之下。他滚鞍下马,顾不上喘息,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托起一份卷轴,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嘶哑变形:
“报——!北地急讯!五…五国城!金人…金人丧尽天良!我大宋被掳二圣…及所有宗室亲王、郡王…昨夜…昨夜尽数…尽数罹难!”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悲愤和刻意的颤抖,响彻在寂静的校场,“据…据逃出的汉奴泣血所言…是金人看守失职,粮仓大火,蔓延囚所…火势滔天…无一人得脱!尸骨…尸骨无存啊——!”
“轰——!”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百万大军压抑到极致的、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悲愤咆哮!如同天崩地裂,如同海啸山倾!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直冲云霄,连低垂的阴云似乎都被震得翻滚起来!
“金狗——!!!”
“杀光他们!!!”
“报仇!报仇!报仇——!!!”
士兵们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紧握武器的指关节发出爆响。仇恨的火焰,被这残酷到极致的“噩耗”彻底点燃,熊熊燃烧,吞噬了每一个人的理智。巨大的声浪在旷野上反复回荡,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赵构站在高台之上,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他缓缓抬起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那百万人的怒吼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瞬间沉寂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汇集成一片低沉的、令人心悸的雷鸣。百万双血红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他没有立刻开口。目光再次扫过台下那一片片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的面孔。然后,他缓缓地,从制服内侧,抽出了那份昨日金国使臣献上的、用上好绢帛书写的国书。金线绣边的卷轴,在灰暗的天光下依旧显得刺眼。
他高高举起那份国书,让所有人都能看清。
“议和?”赵构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刺入每一个士兵的耳膜,带着一种极致的轻蔑和嘲讽。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百万大军的喘息。
下一秒,在百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双手猛地抓住绢帛两端!
“嗤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裂帛声,骤然响起!那代表金国“善意”、代表屈辱妥协的国书,在他手中被硬生生、极其缓慢而暴烈地撕成了两半!碎片尚未地,又被那双手狂暴地反复撕扯、揉搓!如同在撕扯金人肮脏的皮肉,在碾压他们虚伪的谎言!
洁白的绢帛碎片,混着金线,如同肮脏的雪片,从他指缝间纷纷扬扬地飘,被凛冽的寒风瞬间卷走,消失在士兵们充满血丝的视线里。
整个校场,再次陷入死寂。百万大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撕碎的绢帛在风中飞舞的微响。
赵构扔掉手中最后一点碎屑,仿佛扔掉一件令人作呕的垃圾。他猛地踏前一步,身体绷紧如同拉满的强弓,右臂如同闪电般挥出,直指北方!那动作带着一股斩断一切、劈开一切的决绝力量!
“看见了吗?!”他炸雷般的声音,裹挟着无边的怒火和钢铁般的意志,轰然炸响,在百万大军头顶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豺狼的‘好意’!用我们父兄的血肉写的‘议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利剑的铮鸣,撕裂长空:
“十年血泪!汴梁焦土!父兄惨死!姐妹蒙尘!这血海深仇,唯有血偿!”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百万双眼睛里的火焰,瞬间被引爆,烧成了焚天的烈焰!
“议和?”赵构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嘲讽和毁灭的欲望,“金人要的从来不是和平!他们要的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财富!我们的女人!要的是亡我华夏之种!”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即将喷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积蓄了十年的血火、昨夜废墟中的剧痛、灵魂深处的所有咆哮,凝聚成一句撼天动地的战吼:
“今日!就在此地!我赵明生!”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喊出了那个深埋于灵魂的名字,带着穿越者与复仇者合一的全部意志,“以华夏元首之名起誓!不灭金虏,誓不还师!”
他高举的手臂如同擎天的战旗,声音如同九霄雷霆,轰然炸响,带着碾碎一切、重塑乾坤的磅礴意志:
“一统南北!重振中华——!!!”
“杀!!!”
“杀!杀!杀——!!!”
百万把雪亮的刀枪瞬间刺向阴沉的天空!百万个喉咙里迸发出同一个毁灭性的音节!那声音汇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令山河变色、鬼神惊避的恐怖声浪!如同九天下的灭世雷霆,疯狂地冲击着、撕裂着低垂的云层!脚下的冻土在剧烈地颤抖,远处的汴梁残垣仿佛在这毁天灭地的怒吼中瑟瑟发抖!
赵构屹立在将台之上,玄黑的身影如同定海的神针,又像是引领这场毁灭风暴的魔神。他冰冷的脸上,肌肉如同岩石般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倒映着台下那片沸腾的、燃烧的、只为复仇而存在的钢铁海洋,以及更北方,那片必将被这怒火彻底焚尽的土地。
血色的战旗在百万人的咆哮声中疯狂舞动,猎猎作响,仿佛一面面招展的复仇之幡,引领着这支由血泪与仇恨淬炼的洪流,即将以最暴烈、最残酷的姿态,席卷向北方的风雪。
北风卷地,白草尽折。百万人的怒吼如同实质的狂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将台,震得脚下的木板都在嗡嗡作响。赵构立于这毁灭声浪的风暴眼中心,玄黑的身影笔直如标枪,纹丝不动。他缓缓放下高举的手臂,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千钧之力。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台下那片沸腾的血色海洋,那每一张因仇恨而扭曲、因狂热而燃烧的面孔,都深深烙印在他冰冷的眼底。
够了。十年的蛰伏,十年的血火淬炼,无数尸骨铺就的道路,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所有的软弱,所有的犹疑,昨夜废墟中那锥心刺骨的剧痛,连同掌心被那半截银钗刺破的伤口,此刻都被这滔天的杀意彻底冻结,化为最纯粹的毁灭动力。
他猛地转身,玄黑的制服下摆在狂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如同战旗挥。
“开拔!”
两个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轰鸣的声浪之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
呜——!呜——!
苍凉而雄浑的号角声,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瞬间压过了百万人的呐喊,在汴梁城外的旷野上凄厉地拔地而起!号角声连绵不绝,一声接着一声,从将台之下,向着四面八方急速传递开去,如同无形的命令波纹,席卷了整个巨大的军阵。
轰隆!轰隆!轰隆!
钢铁的洪流开始移动。最前排的重甲步兵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踏着整齐划一、撼动大地的沉重步伐,率先转向北方。长枪如林,密密麻麻地斜指向前方的晦暗天空,枪尖闪烁着冰冷的死亡寒光。紧接着是沉默如山、披挂着重铠的骑兵集群,战马喷吐着浓重的白气,铁蹄叩击着冻土,发出雷鸣般的闷响,卷起漫天雪尘。无数面赤底血剑髡首的战旗,在滚滚向前的军阵上方猎猎狂舞,汇聚成一片汹涌澎湃的血色怒潮,决绝地、无可阻挡地向着黄河的方向,向着更北方的风雪与仇敌,碾压而去!
赵构独立于将台边缘,目光穿越了弥漫的雪尘,穿越了奔腾的铁流,死死锁定在北方那铅灰色的天际线上。寒风卷起他制服的衣角,拍打着他的身体,但他仿佛早已与这酷寒融为一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冻结万载的寒冰。那冰层之下,是昨夜龙德宫废墟中心脏撕裂的剧痛,是邢氏饮下鸩酒前南望的最后一瞥,是百万大军滔天恨火点燃的毁灭之光,是“赵明生”这个灵魂对重塑乾坤、涤荡腥膻的终极执念。
黄河的波涛,挡不住这复仇的洪流。北方的风雪,熄不灭这焚世的烈焰。百万铁蹄踏碎山河的轰鸣,就是他献给这个时代最暴烈、最残酷、也最不容置疑的答案。
铁流滚滚,血旗北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