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浸透了浓墨的巨幕,沉沉地覆盖在西安府城之上。白日里的喧嚣早已被更深沉的死寂取代,唯有更夫手中单调的梆子声,和远处零星的犬吠,如同钝刀般切割着这粘稠的黑暗,更添几分凄惶。白日的暖意荡然无存,晚风裹挟着暮春不该有的阴寒,从渭河方向吹来,带着水腥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般的冷冽气息,钻入骨髓。
城西,“瑞丰祥”绸缎庄的后院,此刻如同被遗忘的坟场。白日里车水马龙的景象消失无踪,连虫鸣都绝迹。库房那两扇厚重的松木门紧闭着,门环上挂着府衙临时封门的铁链和铜锁,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极其怪异的气息——那是上等苏杭丝绸被强行撕裂、霉烂后散发出的甜腻腐味,与一种类似金属被高温灼烧后的焦糊腥气混合在一起,令人闻之欲呕,胸中烦闷。
赵清真青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薄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库房紧闭的门前。他并未触碰那冰冷的铁锁,只是静立片刻,目光扫过门板上几道细微的、仿佛被锐物划过的焦痕。随即,他身形微动,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竟凭空拔起丈余,掠过院墙,又如羽毛般轻轻在库房内冰冷的地面上,地无声。
库房内,一片狼藉。几盏未被取走的残破气死风灯挂在梁上,昏黄摇曳的光线,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勉强勾勒出这人间地狱的景象。
目之所及,尽是寸许宽的碎绸条!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华贵的绫罗绸缎,此刻像被无形的巨兽用最锋利的牙齿反复咀嚼过,然后带着无尽的恶意狠狠吐出,铺满了整个库房的地面,厚厚一层,踩上去绵软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腻。断裂的丝线纠缠扭曲,如同无数绝望的触手。这些碎条切口极其诡异,并非寻常撕裂的毛糙,反而光滑齐整得如同最精密的利刃瞬间切割而成,甚至能反射出油灯微弱的光晕。
空气中,那股甜腻焦腥的气味更加浓烈。目光仔细搜寻,在满地狼藉的碎绸之间,能看到几道清晰异常的焦黑痕迹!它们扭曲着延伸在青砖地面上,宽约两指,边缘碳化,中心凹陷,仿佛被烧红的巨大烙铁狠狠拖过,将接触到的碎绸也一同熔蚀、碳化,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这些焦痕如同丑陋的伤疤,蜿蜒指向库房深处某个角。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灰尘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但这死寂之下,赵清真的神念却捕捉到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处不在的“嘶嘶”声,如同无数细的沙砾在冰冷的金属表面高速摩擦,带着一种贪婪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
赵清真并未立刻动作。他如同一尊青灰色的石像,静立在这片象征繁华被彻底粉碎的废墟中央。双目微阖,呼吸变得悠长而微不可闻,整个人的气息瞬间收敛,仿佛与这阴冷污浊的环境融为一体。唯有他背负的那柄长剑——归尘剑,在青灰色古朴剑鞘的包裹下,似乎感应到此地浓烈的污秽,剑柄末端镶嵌的一颗暗沉无光的墨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旋即恢复沉寂。
神念——这超越凡俗五感的灵识之力,如同无形的潮汐,以赵清真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瞬间覆盖了整个库房的每一寸空间、每一缕气息。寻常视野中的景象在他“心眼”中迅速褪色、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由纯粹“炁”机构成的、光怪陆离却又直指本源的画卷!
整个库房,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墨缸!浓稠得化不开的暗红色秽气,如同活物般翻滚蒸腾!这些秽气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凝聚成无数道细若游丝、却异常凝练的“炁”流!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在满地破碎的绸缎纤维间疯狂地蜿蜒游走、钻探、啃噬!每一次“啃噬”,都从那些象征着财富与欲望的精美织物中,强行剥离出一丝丝微弱却精纯的“华彩之气”——那是丝绸本身蕴含的灵性与匠人心血,更是其作为昂贵商品所承载的、无数人对“富贵”的渴求意念!
这些被剥离的“华彩之气”,瞬间就被那些暗红色的“炁蛇”贪婪地吞噬、融合,使得它们自身的气息变得更加灼热、暴戾,破坏欲更盛!整个库房,仿佛变成了一个由无数饥饿贪婪的“炁蛇”构成的巨大胃袋,正在疯狂地消化着这场由“世财”构成的盛宴!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甜腻焦腥味,正是这种“消化”过程产生的污秽排泄!
而在这些混乱、暴戾的暗红色“炁蛇”的源头——库房最深处、靠近一面承重石柱的角,景象更加触目惊心!那里堆积的碎绸仿佛被某种力量特意聚拢,形成一个半人高的“坟丘”。在赵清真神念的视野中,这“坟丘”的核心,赫然悬浮着几缕极其凝练、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暗金色气流!
这几缕金煞之气,如同蛛网的核心,又如同剧毒的种子!它们散发出一种纯粹、古老、锋锐无匹的金属质感,却又缠绕着一种令人灵魂都感到刺痛的贪婪与毁灭意志!那些狂暴的暗红色“炁蛇”,正是从这几缕金煞之气中蔓延、分化而出!它们如同金煞之气的触手、爪牙,疯狂地执行着“吞噬”与“破坏”的指令!
更让赵清真心神微凛的是,其中一缕最为粗壮的金煞之气,其末端竟极其微弱地延伸、挣扎着,如同受到无形磁石的牵引,遥遥指向城东北——秦王府的方向!那正是贪欲与金煞的罪恶源头!
“金煞为骨,贪念为魂…聚而成形,噬财而壮…吕祖诚不我欺!”赵清真心中了然,这绝非寻常精怪所为,而是王府深处那孽物外溢的妖力与城中弥漫的贪欲结合,诞生的次级邪祟!其本体之凶戾,已然可见一斑。
就在他神念锁定那几缕核心金煞之气,准备进一步探查其与王府本体的具体联系时——
异变陡生!
那堆由碎绸构成的“坟丘”猛地炸开!一道暗金色的影子,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蝎,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以超越凡人目力的恐怖速度,直扑赵清真面门!
那暗影速度之快,几乎在赵清真神念察觉异动的瞬间,腥风已扑至面门!
在神念的清晰映照下,那东西的形态纤毫毕现:长约尺许,通体闪烁着一种不祥的、仿佛沉淀了千年血污的暗金光泽。它的身躯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细如沙砾、却又棱角分明的暗金色颗粒扭曲盘结、强行聚合而成!这些颗粒高速震颤、摩擦,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嘶嘶”声,仿佛随时会崩散,却又被一股强大的、充满恶念的意志强行束缚在一起。
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在类似头部的位置,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深处,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烧熔的烙铁,死死“锁定”了赵清真的眉心!那红光中蕴含的,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贪婪!是对一切蕴含“财货”气息之物的毁灭欲!更是对生灵精元本能的渴求!
正是金虺(huǐ)的残蜕!一缕脱离了本体、依靠本能吞噬财货精粹、维系自身存在的贪婪妖物!
腥风扑面,带着强烈的金属腥气和一种能侵蚀神魂的恶念!寻常人若被这猩红目光锁定,瞬间便会心神失守,脑海中幻象丛生,仿佛看到金山银海扑面而来,又化作噬人的毒蛇,最终被无尽的贪婪与恐惧吞噬神智,呆立当场成为猎物。
然而,赵清真岂是凡人?他炼气化神之境,神念凝练如金刚磐石,万邪不侵!面对这足以让低阶修士饮恨的突袭,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无需掐诀,无需念咒。心念动处,道法自成!
就在那暗金残蜕的利口(那道缝隙猛然扩张,露出内部高速旋转、如同绞肉机般的暗金利齿)即将触及赵清真眉心皮肤的刹那——
赵清真并拢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仿佛只是随意地在身前虚空一划!
指尖划过之处,空气并未撕裂,却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肉眼难辨、却蕴含着至精至纯先天真炁的涟漪!一个由纯粹清光构成的、繁复玄奥的符文——龙门秘传“净光辟邪符”,瞬间在虚空中凝聚成形!
“敕!”
一声清喝,声如金玉交击,并不洪亮,却带着涤荡乾坤、镇压邪祟的无上威严,在死寂的库房中轰然炸响!
那虚悬于空的清光符文,骤然爆发出柔和却磅礴无匹的净化之力!清辉如同初升的朝阳,瞬间驱散了库房内浓稠的黑暗与污秽!光芒所及,空气中翻腾的暗红色秽气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积雪,发出“嗤嗤”的哀鸣,迅速消融、淡化!
首当其冲的暗金残蜕,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
“嘶——嘎!!!”
一声尖锐到扭曲、仿佛无数细金属被强行撕裂、熔化的恐怖嘶鸣从它体内爆发!那两点猩红的贪婪之眼,瞬间被清光刺得暗淡下去,流露出极致的痛苦与恐惧!它由无数暗金颗粒构成的身躯,在煌煌清光的照射下,剧烈地扭曲、膨胀、又收缩!颗粒与颗粒之间高速摩擦,爆发出刺眼的火花,大股大股粘稠腥臭、如同污血般的黑烟从它“身体”的缝隙中疯狂喷涌而出!
这“净光辟邪符”蕴含的,并非单纯的毁灭之力,而是龙门正宗“破邪显正”的净化道意!其核心在于瓦解、净化一切邪秽的根基——构成其存在的“恶念”与“秽气”!对于这由纯粹贪婪意念与金煞秽气聚合而成的残蜕而言,无异于致命的毒药!
残蜕疯狂地挣扎,试图挣脱清光的笼罩,暗金色的躯体表面甚至浮现出无数细的、怨毒扭曲的人脸虚影,发出无声的尖啸咒骂!这是它吞噬的财货中残留的、属于原主人的贪婪执念,此刻在净化之力下被强行剥离、显化!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清光符文如同烙印,牢牢锁定着它。磅礴的净化之力无孔不入,从它构成的每一个暗金颗粒的缝隙中渗透进去,瓦解着维系其存在的核心恶念。
仅仅支撑了半息!
“噗!”
一声沉闷的爆响!
那尺许长的暗金残蜕,再也无法维持形体,猛地炸裂开来!没有血肉横飞,只有无数失去光泽、变得如同铁锈渣滓般的暗金色粉末,混合着腥臭的黑烟,如同下了一场污秽的雨,簌簌飘尘埃。两点猩红的光芒彻底熄灭,只留下两缕极其微弱的、充满不甘的怨念,在清光中挣扎了一下,也如同青烟般消散无踪。
库房内,重归死寂。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暴戾贪婪之气,随着残蜕的湮灭,明显稀薄了许多。清光符文的余辉缓缓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绸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腥味。
赵清真缓缓收回手指,指尖萦绕的一丝精纯真炁悄然敛入体内。他目光在地上那摊迅速失去所有邪异气息、变得如同普通矿渣的暗金色粉末上,眉头并未舒展,反而锁得更紧。
“不过一缕残蜕,竟已凶戾至此…”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库房中显得格外清晰,“以贪念为薪,以金气为躯…聚散由心,噬财而壮…此‘金虺’本体之凶威,恐已近‘化形’边缘。”
这残蜕的出现,印证了他的判断。王府深处那孽物,已非简单的精怪,而是王府权力倾轧、人心贪婪汇聚成的“贪瘴”与地脉中某种强大的金煞之气媾和所生的妖物!它如同一个不断膨胀的、贪婪的漩涡,不仅吞噬着王府内的财货与人心,其外溢的妖力,更在污染着整个西安城,诱发出人心深处潜藏的恶念,滋生着类似的次级邪祟!瑞丰祥的惨状,北城根老王头的疯癫,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若任其发展下去,待其彻底化形,整个西安城都将被这“贪欲之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世财惑心,贪念聚形…终成大患。”赵清真眼中寒光一闪,目光再次投向城东北那片在神念感知中、如同巨大污秽源头的殿宇群。必须尽快找到进入王府、直捣黄龙的契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再停留。青灰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院墙,融入西安城沉沉的夜色之中。库房内,只余满地象征繁华破碎的残绸,和一摊渐渐被尘埃覆盖的暗金色粉末,无声地诉着贪婪带来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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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府,承运殿地库。
厚重的铁门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光线和声音。门内,空间远比王府账册上记载的官库要空旷许多。角里堆着十几个新制的包铁木箱,散发出生漆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箱盖敞开,里面空空如也。长明灯幽暗的火焰在墙的青铜灯盏里跳跃,将兽首衔环的门饰映照得狰狞扭曲,投下的影子如同择人而噬的怪兽。
地库中央,一片灰白色的粉末,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粉末铺开丈许方圆,厚厚一层,质地细腻,如同上等的石灰。但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腥焦气味,却无情地提醒着人们——这,正是五千两官银所化的灰烬!灰烬的边缘,几道清晰的焦黑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深深地烙在青砖地面上。痕迹宽约两指,边缘碳化翻卷,中心凹陷,与瑞丰祥库房内的焦痕如出一辙,只是更加深刻、更加狰狞!仿佛有烧红的巨大烙铁,在贪婪地舔舐、吞噬了白银之后,又意犹未尽地在地上拖拽而过。
王府护卫副统领张彪,背靠着冰冷的石,瘫坐在地。这个平日里满脸横肉、眼神凶悍、在西安城也算一号人物的汉子,此刻脸色灰败如金纸,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混合着脸上的油污,显得狼狈不堪。他右手死死地捂着左臂,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左臂上,厚厚的牛皮护臂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尺许长的口子!边缘焦黑卷曲,如同被强酸腐蚀过。护臂之下,暴露出的伤口触目惊心: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同样呈现出焦黑色。但这并非最恐怖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伤口周围,原本古铜色的健康皮肤,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一种不祥的暗金色!这暗金色并非均匀覆盖,而是如同活物般,由无数极其细微的金色丝线构成,在皮肉之下疯狂地蠕动、蔓延!
每一次蠕动,都带来一阵钻心蚀骨、仿佛千万根烧红金针同时扎刺骨髓的剧痛!张彪咬紧牙关,腮帮子高高鼓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他感觉自己的左臂正在失去知觉,变得沉重、冰冷,同时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从骨髓深处透出!更可怕的是,一股阴冷、贪婪的意念,正顺着这暗金色的“丝线”,如同野马奔腾,不断侵蚀着他的神智!
眼前阵阵发黑,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无数画面:
克扣手下兄弟饷银时,那沉甸甸的银锭在手中掂量的满足感…
将王府淘汰的旧军械偷偷卖给城外黑市商人时,对方谄媚递上的金叶子…
借着巡查之名,向城中商户收取“平安钱”时,对方敢怒不敢言的眼神…
甚至还有昨夜,他仗着武艺高强,强行打开地库第二道铁门时,那道快如鬼魅、带着灼热腥风扑来的暗金光影!那两点猩红的、充满无尽贪婪的目光!
这些画面,此刻仿佛被放大了百倍、千倍!那些黄白之物扭曲、变形,散发出致命的诱惑光辉,又瞬间化作噬人的毒蛇,缠绕上他的手臂,啃噬着他的灵魂!一股强烈的、想要拥有更多、更多金银的疯狂念头,与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撕裂!
“呃…啊…!”张彪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右手指甲深深抠进石的缝隙,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对抗那源自灵魂的侵蚀。
“副统领…您…您这伤…”旁边一个心腹护卫王五,看着张彪手臂上那诡异蠕动、不断蔓延的暗金色,声音都在发抖,脸色比张彪好不了多少,“城里的郎中…怕…怕是治不了啊!的偷偷去请了回春堂的刘圣手,他…他只看了一眼,就连连摆手,这…这像是中了‘金线蛊’!邪乎得很!还…还北城根永通当铺的老王头,就是被‘金蛇’吓疯的,症状…症状跟您这有点像…”
“闭嘴!”张彪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恶狠狠地瞪着王五。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疼得他眼前发黑。他何尝不知道这伤邪门?寻常的金疮药敷上去,如同泥牛入海,半点效用也无!那暗金色还在向上蔓延,已经快接近肩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精元,正随着这暗金色的蔓延,被一点点地抽走、吞噬!这绝不是普通的刀剑之伤,甚至不是寻常的毒蛊!
他想起了昨夜那惊魂一幕:
奉命带人守卫地库外廊,子夜时分,死寂的地库深处突然传来异响!那声音…如同有无数细的金珠、银豆在坚硬的石板上疯狂地滚动、跳跃、摩擦!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间或夹杂着几声如同金属被强行拗断的“嘎吱”脆响!守在外面的库丁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张彪自恃武艺高强,又立功心切(想着若能抓住贼人,在冯长史面前可是大功一件),不顾手下劝阻,喝令打开第一道铁门。进入外廊后,那滚动摩擦之声更加清晰,仿佛就在第二道铁门之后!他立功心切,强行命令库丁打开第二道沉重铁门的巨锁。
当铁门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时,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金属腥气和焦糊味的恶风猛地从门缝中倒灌而出!几乎同时,一道暗金色的光影,快得超出了他眼睛捕捉的极限,带着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他完全是凭着多年刀头舔血的本能,猛地挥起左臂格挡!
嗤啦——!
一声皮革撕裂的脆响!左臂剧痛!随即是深入骨髓的阴寒和灼热交织的诡异感觉!他甚至没看清那东西具体是什么,只记得两点猩红的光芒一闪而逝,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贪婪!他亡魂大冒,拼尽全身力气向后猛退,同时用肩膀狠狠撞上刚开启的铁门!
“轰隆!” 铁门重重关闭!门内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和更加尖锐的金属摩擦嘶鸣!而他左臂的牛皮护臂,已然被撕裂,露出了下面那迅速变得暗金、蠕动的恐怖伤口!
“金蛇…火蛇…老王头…瑞丰祥…” 张彪喘着粗气,脑海中将这些天城中的诡异传闻串联起来,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遍布全身。难道…真是王府里镇压的什么前朝邪物,因为王爷薨逝、幼主孱弱、护卫又被抽走大半,镇不住了,跑出来作祟?他想起了幼主.袭封时,天子“恩赏”的那批前朝宫廷旧物,其中一些金器造型怪异,透着一股子邪性,当时就被收入了内库深处…
“副统领!您…您看!”王五突然惊恐地指着张彪的左肩。
张彪低头一看,心猛地沉到了谷底!那暗金色的“丝线”,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已经蔓延过了肩膀!正向着他的脖颈和胸膛方向侵蚀!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强过一波!更可怕的是,他感觉自己左臂的知觉正在飞速消失,仿佛正在变成一块冰冷沉重的金属!那阴冷的贪婪意念更加清晰,不断诱惑着他,放弃抵抗,投入那暗金色的怀抱,那里有无尽的金山银海…
“财多累多…利多害多…” 一句不知何时、从哪个书先生或魄道士口中听来的话,如同鬼魅的诅咒,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张彪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脸色瞬间惨白如死人。难道…真是报应?这些年昧下的钱财,最终要连本带利,用命来偿?那金虺…就是冲着自己这些不义之财来的?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这个凶悍的武夫。他看着自己那条正在“金化”的手臂,感受着生命的飞速流逝,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丝迟来的悔意。
“王…王五…”张彪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垂死的挣扎,“去…去给老子找!找懂行的!道士!和尚!跳大神的也行!只要能治老子这伤!要真有本事的!银子…老子自己还有私房钱!全给他!快去!不然…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冯长史严禁声张的命令。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王五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出地库,仿佛逃离地狱。
地库内,重归死寂。长明灯的火苗跳跃着,将张彪蜷缩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上,扭曲、放大,如同垂死的困兽。他死死盯着自己那条暗金蠕动、不断蚕食生命的左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空气中,那腥焦的气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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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薄雾如同轻纱,笼罩着尚未完全苏醒的西安城。空气依旧带着昨夜残留的阴寒,吸入肺腑,冰得人一激灵。
秦王府西侧高大的朱墙下,行人稀疏。墙内是戒备森严的藩邸禁地,墙外是寻常百姓的市井生活,一道红墙,隔开了两个世界。墙根下,一株虬枝盘结、不知历经多少岁月的古槐树,沉默地矗立着。树皮皲裂如龙鳞,巨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巨伞,洒下斑驳的晨光。
赵清真一袭青灰道袍,背负着那柄青灰色古朴剑鞘的归尘剑,步履从容地行至古槐之下。他并未望向戒备森严的王府正门,而是在槐树那需数人合抱的粗壮树干旁,寻了一处略微平坦的树根,盘膝坐了下来。双目微阖,气息瞬间变得悠长、绵密,仿佛与这古槐、与这大地融为了一体。晨风吹动他三缕长须和道袍下摆,整个人透着一股出尘的宁静。
然而,在他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炼气化神之境那浩瀚如海的神念,已然如同无形的潮汐,悄无声息地漫过了高耸的朱墙,探入了那戒备森严、暗流汹涌的王府重地!
神念如眼,照彻幽冥。
王府内的“炁”象,混乱污浊得令赵清真这位见惯世情、道心坚定的羽士也为之凛然!
昔日的王气龙威,那象征着太祖血脉、坐镇西北的磅礴紫气,早已黯淡稀薄,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摇摇欲坠,仅剩一丝微弱的余晖笼罩在王府核心的承运殿上方。取而代之的,是几股强大却充满戾气、彼此纠缠撕咬的“炁”流:
一股源自承运殿偏殿方向,阴柔诡谲,如同盘踞在阴影中的毒蛇!其气息中充满了精密的算计、对权柄的病态执着、以及一种深藏不露的、对财富的贪婪占有欲。丝丝缕缕灰黑色的“贪煞”之气从其身上散发,如同粘稠的蛛丝——当是那位掌控王府庶务的左长史冯守拙!
一股源自王府西侧的护卫营房区域,刚猛暴戾,如同受伤后狂怒咆哮的困兽!但这股刚猛之气内部,却被一股浓烈的暗金色“秽气”深深侵蚀,纠缠着无尽的恐惧、怨毒,以及对自身过往不义之财的贪婪执念!这股暗金秽气正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精元,形成一个恶性循环的“饵料”——正是那位身中金虺妖毒、濒临绝境的副统领张彪!
最核心、也最庞大污浊的一股,则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搏动的黑暗心脏,深深盘踞在王府深处某座殿宇(赵清真神念锁定,正是承运殿后花园方位)的地底!那气息冰冷、古老、带着金属的锋锐与毁灭一切的暴虐贪婪!浓郁粘稠的暗金色秽气如同沸腾的沥青,翻滚蒸腾!无数细的、充满贪婪恶念的“触须”正从这核心蔓延而出,如同无形的、遍布王府的蛛网,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府中每一个身怀“重财”、心存贪念之人,尤其是冯守拙和张彪!源源不断地从他们身上汲取着贪欲、恐惧、不义之财的“秽气”以及…生命精元!滋养着自身!这,便是“金虺”本体的藏匿之地!其妖力之盛,已然接近化形的边缘!
此外,在这片污浊的“炁”海中心,一股极其微弱、却纯净稚嫩、带着一丝真龙血脉气息的“炁”,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点微弱的烛火,在王府核心(世子寝宫)位置飘摇不定。这缕微弱的“王气”正被那庞大的金煞贪婪之炁重重包裹、侵蚀,如同被蛛网缠绕的幼蝶,岌岌可危——正是年幼的秦王朱志堩!
赵清真心中凛然。这金虺已成气候!它非是天生地养的精怪,而是王府权力倾轧、人心贪婪汇聚成的“贪瘴”与地脉中某种强大金煞之气媾和所生的妖物!它以人心贪念为食粮,以金银财货为躯壳,更以这王府衰颓的“王气”为温床!难怪能一夜噬银五千两,化绸为齑粉!若不斩断其根源——人心贪念与王府内的金煞源头,纵使暂时驱散,也必死灰复燃,甚至因反扑而更加凶戾!
“老祖云: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此府中人,贪欲蒙心,自招祸患,更殃及无辜稚子。”赵清真暗叹。这金虺,实则是王府内部积弊与人心贪婪所化的“业障”显形!那幼的秦王,何其无辜,却要承受这贪欲孽生之果!
就在他神念扫过护卫营房区域时,张彪身上那股混合着强烈痛苦、濒死恐惧、怨毒不甘与最后一点求生欲念的气息,如同黑夜中的烽火,猛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倒是…一个契机。”赵清真心中一动,瞬间有了计较。此人身缠金虺妖毒,贪念深重,濒临绝境,正是打入王府、接近核心的绝佳“引子”!王府如今风声鹤唳,冯守拙等人必然极力遮掩丑事,寻常手段难以进入。唯有借这濒死之人求生的本能,才能名正言顺地踏入这龙潭虎穴,直面妖源!
赵清真收回神念,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温润神光一闪而逝,复归古井无波。他并未离去,反而在古槐下调整气息,如同老僧入定。他在等,等那被恐惧和求生欲驱使的张副统领的心腹,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飞蛾,自己寻上门来。
日头渐高,驱散了薄雾,给古老的城墙镀上一层淡金。王府西角门那厚重的包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穿着王府护卫号衣、神色鬼祟慌张的汉子,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像受惊的兔子般溜了出来,正是张彪的心腹王五。
王五显然得了死命令,脸色苍白,眼神惶恐。他不敢走远,就在王府西墙根附近转悠,目光在那些摆摊算卦、卖狗皮膏药的江湖术士身上逡巡。他凑到几个摊子前,压低声音,急切地询问着:
“大师…可会治…治邪伤?”
“道长…有没有法子对付…金线蛊?或者…被金铁邪物所伤?”
“仙姑…您看看这症状…”他用手比划着,描述着张彪手臂上那恐怖的金化现象。
那些江湖术士,要么一脸茫然,要么故弄玄虚地掐指乱算,要么拿出些气味刺鼻的“神符”、“圣水”,拍着胸脯保证“包治百病”。王五看着这些人的嘴脸,心中愈发绝望。副统领的伤如此诡异,岂是这些招摇撞骗之徒能治的?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额头上冷汗涔涔。
赵清真坐在古槐下,将王五的举动尽收眼底。他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时机已至。
他拂了拂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起身。青灰色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他并未走向王五,而是以一种看似闲庭信步、实则蕴含玄妙韵律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踱向王五所在的方位,恰好挡在了王五焦躁徘徊的路上。
王五正心乱如麻,差点一头撞上赵清真。他猛地抬头,正要发作,却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温润,清澈,深邃如寒潭古井。没有丝毫咄咄逼人,却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看透一切虚妄与伪装。王五满腔的焦躁、恐惧、绝望,在这目光的注视下,竟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莫名的敬畏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
“这位…道长…”王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声音干涩。
赵清真目光平静地扫过王五身上王府护卫的号衣,以及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惶。他并未询问,只是用那清越平和、却仿佛能安抚神魂的声音,淡淡开口,直接点破了王五心中最大的恐惧:
“可是左臂金化,贪噬入髓?妖毒缠身,命在旦夕?”
王五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瞳孔猛地收缩!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这道人…这道人怎么知道?!他从未见过此人!更未曾提过半句副统领的伤势!
这道人…是真有神通!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狂喜!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噗通!” 王五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尘埃中,对着赵清真咚咚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急切:“仙师!活神仙!您…您得太对了!求仙师救命!救救我家副统领吧!他…他快不行了!求仙师慈悲,随的入府救人!的…的给您磕头了!” 他语无伦次,额头瞬间一片青紫。
赵清真看着跪地哀求的王五,又望向王府那高大的朱墙,目光深邃。
“带路吧。” 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青灰色的道袍拂过清晨微凉的尘埃,随着那惶恐又满怀希望的护卫,向着那暗藏妖氛的秦王府西角门,飘然而去。古槐的枝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场因贪欲而起、需以道法终结的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