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了半天,康元帝终于撕下伪装,抛开云山雾罩,直奔主题了。
夏守忠没想到康元帝第一次召见贾雨村,就会卸甲卸的如此干净,直接赤诚相见,一般不都是应该先培养一下感情的吗?
贾雨村却并不意外,他在林如海府里了解过大康现状,知道康元帝其实已经憋了很久了。
“万岁,于群臣而言,太上皇犹如祖父,万岁犹如父亲,此事刚才臣已经过了。
群臣若是助太上皇,则对万岁不忠,群臣若是助万岁,则对太上皇不忠。
既然父祖之争,子女当阻拦期间,以身受之。则群臣焉能助太上皇压万岁?也当以身受之!”
康元帝一拍桌案:“不错!太上皇以天下托付朕,朕以孺子之心孝顺太上皇。
若朕与太上皇意见相左,群臣自该以子女之心劝慰调和,以身受责,岂有冒太上皇之名压制朕的道理!”
康元帝兴奋地绕出龙案,在地上踱步。这番道理,他一直不通透,憋的那是相当难受。
若他强行推行想做的事,以他此时所掌握的实力,太上皇也未必会真的出面反对。
毕竟太上皇选他当皇帝,已经是激烈竞争之后的最优解了。若再起风波,只会两败俱伤。
但群臣自以为手握礼法,也会闹腾得朝野不安。朝野不安,则外敌就容易趁虚而入。
若是其中道理能清楚,群臣不占理了,自然也就没法闹腾了。至于少数存有异心的,也就会暴露出来。
康元帝深吸一口气,颇有些悲壮地点点头:“有今日之论,群臣立场从此可分明了。只是朕一人的不孝之名,终究是难免。”
贾雨村微微一笑:“万岁不孝之名,从何而来?”
康元帝诧异地看着贾雨村:“如你所,群臣看朕如父,看太上皇如祖父。
父祖相争,他们固然不能帮太上皇。但朕毕竟与太上皇相争,自然也是不孝之人了。”
贾雨村看着康元帝:“万岁可想过,父既然也是子,祖父既然也是父,那祖父难道就不是子了吗?”
康元帝的脑袋嗡的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有些不甚分明,只是用手指着贾雨村:“你……!”
贾雨村淡然道:“万岁为天子,天子敬天法祖,替天抚育万民。
群臣为子,万岁为父,则太上皇为祖。万岁为子,太上皇为父,则祖父为何人?
自然是天,须知太上皇也曾为天子,也当敬天法祖,孝顺天道,岂能数典忘祖?”
康元帝连连点头:“对对对,太上皇受命于天,传之于朕,天家一脉,父父子子,即使开国太祖,也是天之子。”
贾雨村笑道:“所以,天行有道,若是万岁欲行之事符合天道,那就是天意,天意,就是万岁祖父之意。
太上皇之意与天意相左,则是万岁的父祖之争。万岁拦在其中,以身受之,乃是唯一可取的孝道,何来不孝之名?”
康元帝满意地看着贾雨村,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皱眉道。
“可如此一来,就明太上皇之意与天意相左,岂不是太上皇所为不正?这会让朝野不安吧?”
贾雨村摇头道:“天行有道,但天道无常,上善若水,但水有万形。圣人应时而变,以合天道。
太上皇在位之时,所为正合当时的天道,所以大康才能蒸蒸日上,国运昌隆。
而天道有变之时,太上皇以圣人之心,应时而变,将大位传于万岁,自己已经卸下了天子之责。
自此之后,太上皇已无需劳心费力,再观天道无常,这份责任已经是万岁你的了。
便如臣当初为官,自然需要时刻体会朝廷旨意,以替朝廷牧守一方百姓,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旦罢官为民,便可心神放松,不管朝中大事,不问权责变迁,只要守法为民就足矣。
此即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反过来,‘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同样也是天道。
所以万岁今日所为之事,看似与太上皇所为不同,其实都是顺天而行,不过是圣人应时而变罢了。”
康元帝哈哈大笑:“通透,通透,不亏是身负仙缘之人,见识的确超凡出尘,不同凡响。
今日之论,朕当让礼部遴选高学名士,著书立,传于朝野,让人明白天道无常,圣人常变之理。”
康元帝坐回龙案之后,缓缓座,微笑着看着贾雨村:“听你昨日夜间,告状告到了顺天府?”
贾雨村点点头:“客栈给臣下春药,又有人通过三方平台给臣点了个冰美人,臣不闹上一闹,只怕洗不清白。”
贾雨村把经过详细了一遍,康元帝看了夏守忠一眼,冷笑道。
“看来,有人不想让朕见贾化啊。这一手看似简单,倒也难防。”
夏守忠弯腰道:“万岁英明。虽然贾大人举重若轻,化解无形,但其中凶险却不可视。”
康元帝笑道:“你也懂其中凶险?好,你倒是,凶险在何处?”
夏守忠是康元帝从太子时就跟着的大太监,对康元帝的了解可谓从口腔溃疡到痔疮,无人可及。
今日见康元帝龙颜大悦,自然要凑趣一番:“老奴虽是太监,却也熟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
贾大人返老还童,身强体壮,血气方刚,又逆旅客居,家眷皆不在身旁,想来必有男女之思。
所以即使酒中无药,客栈以手帕诱惑,也有很大的可能会成功,此第一层凶险。
若贾大人念及明日面圣,不敢造次,店家又在酒中下药,意图乱其心智,此第二层凶险。
天幸贾大人身有仙药残留之效,抵住了春药,但对方又冒名顶替为贾大人送人上门。
贾大人若不够警觉,定然以为是帮他寻找客栈的贾府管家送的人情,可能就赏收了,此为第三层风险。
这三层风险中,其实第三层最难。美人在侧,暗室无人,销魂之乐,伸手可得,有几个男人抵得住这样的诱惑呢?”
康元帝大笑点头:“不错,不错,难为你了,倒是得头头是道。贾化,此事你打算如何了局呢?”
贾雨村不在意地道:“既有从龙之心,难免在跃龙门时遭遇风暴猛禽,雷火电劫,不足为奇。
此事背后之人可能牵连甚广,臣自当以大局为重。查与不查,全在万岁一念之间。”
康元帝意外地看了贾雨村一眼,按理不管是谁在背后动手,都必然对贾雨村充满恶意。
对于这样的潜在敌人,贾雨村竟能视之无物,还考虑为朝廷顾全大局,这份胸襟气度,当真不俗。
“你既有此心,朕也不能让你太吃亏。此案朕会通知顺天府,由你决定,查到何时为止,朕相信你自有分寸。
你的巡盐副使,本就是个临时官职,述职之后,当另行授职。以朕看,你就当个……”
夏守忠忽然咳嗽一声,冲康元帝欠了欠身,手中的拂尘指向门外。
康元帝抬头看去,一个身材偏胖,笑容可掬,满头白发的老太监,正从远处走过来。
康元帝深吸一口气,脸上看起来有些紧张,又有些无奈。
那老太监到勤政殿门口,停下脚步,声音喜悦地道。
“万岁,太上皇听贾化入宫,想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