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平看着王国安背着王兴昌离去的背影,他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掏出两根“铁塔”,递给一旁愁眉苦脸的王兴业和王信。
王信接过烟,就着王安平划亮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味似乎也冲不散他脸上的晦气。
他低声重重叹了口气,懊恼地踢了踢脚边的冻土:“唉!这破事搞的!本来是好心……这下倒好,弄成这样!”
“您那可不就是自找的?能怪得了谁?”王安平自己也点上一根,翻了个白眼,语气带着点无奈和埋怨,“兴昌伯家那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像根绷紧的弦,现在好了,这一摔,弦怕是真要断了。往后的日子,更难了。”
“哼!还不是他那几个儿子不孝!”王兴业在一旁冷哼道,烟雾从他鼻孔喷出,带着一股子烦躁。
“国安哥他们?”王安平转过头,看着王兴业,跟着低声叹了一口气。
儿子多了,未必就是福气。
国安哥自己家里也是好几个半大小子张嘴等着吃饭呢!以前他干木匠活,挣的钱攥在自己手里,日子多少还能松快点。
可自从队里收了工,他那点手艺活也得上缴记分,收入少了老大一截,自家都紧巴巴的,那还能够顾得上自家爹娘呢?
兴昌伯,底下还有个没成家的老疙瘩儿子。
他自己瘸着条腿,一天挣那几个工分,杯水车薪。
不到山穷水尽,哪个当爹的愿意去给已经分家单过的儿子添麻烦?
王信看着眼前被寒风吹得哗啦作响、敞开了大半的大棚草席,棚里刚冒头的嫩苗在冷风里瑟瑟发抖,“难道这几亩大棚……真就这么毁了?现在再补种苗,还……还来得及吗?这鬼天气!”
“过几天再看吧!或许还能够成活呢?”王安平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婶子,”他转向陈桂香,“您这边也留个心,再准备着育点苗吧。西红柿要吃到嘴里还早着呢,得熬到六月天。往年大伙儿都是三四月才下种,咱们现在就算迟点补,也比他们早太多了!时间上……应该还赶趟。”
陈桂香紧了紧头上的旧头巾,点头应道:“哎,我知道的小平,苗床我回头就再拾掇起来。”
王安平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浑身一哆嗦。“阿嚏!不行了不行了,三爷爷,叔,婶子,这天儿冻死个人!我先家去了!”他跺着脚,转身就要走。
刚走出两步,他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脸上带着点郑重其事:“对了,三爷爷,兴业叔,婶子,后天我准备把婚事给办了。就请亲近的长辈们过来坐坐,算是做个见证,也热闹热闹。兴业叔,到时候劳烦您帮着吆喝一声,该请的您看着叫。”
“办酒席啊?”陈桂香问道。
“算不上正经酒席,”王安平摆摆手,“就是请长辈们来吃顿饭,也就算是我成家了哈。”
陈桂香点点头,脸上露出点笑模样:“那我娘家那边……”
“那必须得喊上啊!”王安平立刻接话,“亲家呢,哪能不喊?后天我让我弟跑一趟,亲自去请!”
“哎,好!”陈桂香笑着应了,搓了搓冻红的手,脸上忽然又显出几分踌躇和不好意思来,声音也低了些,“不过安平啊,有件事……婶子寻思着,还是得跟你提一提。”
“啥事?婶子您说。”王安平停住脚步。
“就是……就是你弟弟,跟我那侄女的事。”陈桂香脸上臊得有点发红,眼神也有点躲闪,“俩孩子……都不小了!眼瞅着年也快过完了,你看他们俩这事儿……啥时候能给操办一下?”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觉得老脸有点挂不住。这话她旁敲侧击提过不止一次了,可侄女铁了心赖在王家不走,她这当姑的又能怎么办?
想想也是,回娘家?吃的是大队食堂那清汤寡水的两顿稀粥,哪有在王家吃得饱、吃得好?
以前王安平没回来时,王家日子虽紧巴,也比她娘家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自打王安平这能干的顶梁柱回来,王家日子更是眼见着往上走。
她那侄女,刚来时瘦得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倒,如今呢?脸蛋圆润了,身板也结实了,个头都蹿了一截!
村里那些风言风语,说安她不是没听见。
可那丫头,听见了也只当耳旁风,该干啥干啥,一点不避嫌。
她这当姑的能怎么办?总不能硬把人捆回去,回家过苦日子吧!
再说了腿长在她的身上,她不乐意,你就是绑回去了,人家不知道自己走过来吗?
总不能将姑娘给关在家里面,不让她出门吧。
她爹妈都不管!她这个当姑姑的怎么管?
王安平闻言,沉默了片刻,嘴里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他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又看了看陈桂香那带着期盼又尴尬的脸,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这年月十五六岁结婚的多了去了。看那丫头和小弟的德行,两人怕是早就……唉!他懒得管,也管不了那么多闲事。
“这样吧,婶子!”王安平终于开口,语气带着商量的意思,“等忙活完夏天的双抢,人也能喘口气,到时候再风风光光地把他们俩的婚事办了!杀头猪,让大伙儿都沾沾油水,补补身子?您觉得呢?”
陈桂香一听,脸上顿时舒展开来,连声道:“哎!好!好!就按你说的办!”她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王安平点点头,裹紧了破旧的军大衣,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去。
王兴业看着王安平那裹在寒风里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又转头瞥了一眼自家媳妇那松了口气的样子,忍不住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哼?”陈桂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哼!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王兴业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满是嫌弃,也不知是说侄女,还是说自家媳妇这做媒的尴尬处境。
陈桂香张了张嘴想反驳,眼角余光瞥见旁边正皱着眉抽烟的王信(三爷爷),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没一会儿,王安平就顶着寒风走到了自家院门口。院墙低矮的屋檐下,挂满了一排排晶莹剔透、长短不一的冰凌子,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他用力跺了跺早已冻得麻木、像两块冰坨子似的脚,又“哈”地一声,长长吐出一口白雾,那雾气瞬间就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无影无踪。
推开吱呀作响、带着冰碴子的院门,一股混合着柴火烟气和食物暖香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让他冻僵的神经稍稍松弛。
“安平!”钱玉玉听到开门声,从厨房探出头来招呼,围裙上还沾着点面粉,“快点来吃点热乎的,暖一暖身子。”
王安平应了一声,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快步钻进厨房。厨房里余火未熄,橘红的火光照亮了不大的空间,暖意融融,与外间的酷寒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一边往灶边凑,一边问道:“大娘,您这起来也太早了!天都还没亮透呢。”
“唉,人老了,觉少!”钱玉玉正用锅铲翻动着锅里的东西,头也没抬,“冬天夜长,在床上躺久了,骨头缝里都发僵,难受!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也好。你洗把脸不?”
“算了,不折腾了,我随便吃点暖暖肚子,就回屋躺着去,被窝里还热乎呢。”
“你呀!”钱玉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把锅盖掀开,一股更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年轻人,成天躺躺躺,也不嫌骨头锈住了?多活动活动好!”说着,她麻利地拿起一个大碗,用锅铲铲起几块贴在锅边、烙得两面金黄焦脆、边缘微微翘起的煎饼,叠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又拿起勺子,从旁边的小锅里舀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稀饭,递到王安平面前。“三妮儿那丫头,一早起来就闹着要吃煎饼,这不,拗不过她,就弄了点。”
“您别太惯着她,”王安平在桌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捧起烫手的稀饭碗,暖意从掌心蔓延,“一大早弄这个多麻烦!随便丢几个米饼子在稀饭里面,不也一样顶饱?”
“你妈同意的,要不然我才懒得弄这个呢,麻烦!”
“大娘,您也趁热吃啊。”王安平咬了一口酥脆的煎饼,含糊地说。
“我等会儿,你先吃。”钱玉玉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道,“对了,安平,我瞧着……这天一冷下来,你妈她……好像又犯了?夜里听着她翻身哼唧了好几回。”
王安平喝粥的动作顿了顿,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无奈,“嗯,老毛病了。年轻时候下地干活太拼命,累狠了,落了根。这天一冷,寒气入骨,就这样。不过……今年看着比往年还是强些了。”
“她那身体,也只能够慢慢调养着!”
钱玉玉低声叹了一口气,她也就搞不懂了,这大妹子年轻的时候,到底吃了多少的苦?
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呢。
就将身体给累成这样出来了。
好在有个孝顺,有能力的儿子,要不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