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前铺的门之后,白日里食客带来的喧嚣彻底消失,院重新变得宁静起来。
一夜过去,天色将明之时,陆北顾房间的书案上,油灯晕开了一圈暖黄的光。
他正将最后几册书仔细地码入笈囊的最底层——那两本不知名前辈的笔记版书籍,《春秋集传纂例》和白沙先生送的两本书,这些是他最珍视的“家底”。
至于那块“嘉祐元年泸州州试解元”银牌,则跟此前县试第一嘉奖的铁牌一起,被放到了北屋堂中。
陆言蹊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手捧着油纸包,吸了吸鼻涕,递给陆北顾:“叔叔,这个给你路上吃。”
油纸包里,是几块他珍藏的、撒着芝麻的酥糖。
“你哪来的?”陆北顾接过,香甜的气味钻入鼻腔。
“昨儿冯姨姨偷偷给我的。”陆言蹊声,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羞涩,“我、我都没舍得吃完,都给你!”
陆北顾伸手捏了捏他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好,叔叔带着,路上慢慢吃。”
“叔叔!”
清脆的童声带着刚睡醒的鼻音,陆语迟只穿着单衣就跑了出来,发髻上的红绳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也浑然不觉。
“我会想你的!”
陆北顾蹲下身,用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答应叔叔,在回来之前,每天都认真听老和尚讲经,好好认字,好吗?”
“嗯!”
姑娘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她手里攥着一个用新布缝的荷包,针脚虽然依旧稚嫩,但比上次那个绣桃花的明显整齐了许多,踮着脚把荷包塞进陆北顾手里。
“里面是、是老和尚给的平安竹牌,还有我新画的平安符!”
她着打开荷包口,露出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画着歪歪扭扭的黄纸,神情无比认真:“我画了好久呢!肯定比老和尚的还管用!”
陆北顾看了一眼.也就是陆语迟送的,要是别人送的,他还真不敢带。
“好,语迟画的平安符,叔叔一定贴身带着。”
豆腐轻盈地跳上书案,琥珀色的眼睛在灯下像两颗琉璃珠子。
它伸出粉色的肉垫,轻轻拍了拍陆北顾正在整理的一卷《礼记》疏义,然后“喵呜”一声,优雅地趴在了书卷上,尾巴尖悠闲地晃动着,就仿佛在:“别收拾了,陪我。”
“豆腐是舍不得我走吗?”陆北顾伸手去摸它。
白猫象征性地扭了扭身子,却没真的躲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像是很享受。
灶房里,裴妍在昏黄的灯光下忙碌。
面团在她手下被揉捏、擀开,发出轻微的声响。
案板上,剁得细碎的肉馅混合着葱姜的香气弥漫开来。
油锅滋啦作响,一张张加了厚厚肉馅的饼被烙得两面金黄,油润喷香。
她烙得极有耐心,烙好的饼用干净的麻布隔开,再用厚实的油纸仔细包好,最后在外层又裹上一层麻布保温。
“嫂嫂,够了,太多了。”陆北顾不知何时站在了灶房门口,看着那摞得高高的油纸包。
裴妍没有回头,专注地翻动着锅里的饼:“出门在外,宁可多带些,船上饮食粗陋,现在秋天了天凉,这些饼顶饿也耐放。你又有同行的同学,想必吃食也精细,别怠慢了人家。”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你自己也要记得按时吃饭,在外面没人盯着,别只顾着读书熬坏了身子。”
陆北顾看着嫂嫂清瘦的背影,灯火在她发髻旁晕开柔和的光晕。
“嫂嫂放心,我记下了。家里铺子的事别太累,冯金花能干,你别事事亲力亲为.若是明年能考中进士做官,就不必操持这些营生了。”
这间私房菜馆,陆北顾虽然并非特别看重,只是给嫂嫂置办的营生,但他也不是看不出冯金花如此殷勤的目的。
但对陆北顾来讲,其实冯金花的那些心思,他并不介意,反倒乐见其成。
因为嫂嫂带着两个孩子在合江县城里生活,本身就是需要有人帮衬的。
冯金花是个很好的人选,她性格泼辣,做事利索,街坊邻里都不愿意招惹她,连带着,很多麻烦事其实也因为她的存在而消弭于无形了。
而冯金花愿意如此殷勤,是因为她知道陆北顾若是高中了,以后陆家也就不会在合江县生活了,再加上冯老汉本身对陆北顾就有救命之恩,所以如果陆家离开了,那这间私房菜馆大概率就是能由自己接手经营的。
“嗯,知道。”裴妍轻轻应着。
其实她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只是她的性格便是很多事情都不愿意破,喜欢把事情藏在心底。
她将最后一张饼烙好,熄了灶火。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油饼的余香在空气中浮动。
她转过身,目光在他脸上,似乎想将他的模样在脑海里刻得更深些。
“万事心。”
陆北顾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对了,语迟和言蹊去法王寺听讲,让孩子们路上也要心。”
“好。”
天蒙蒙亮了起来,合江县城的街巷依旧被薄雾包裹着,青石板路上满是凝结的露珠。
陆北顾站在门前,肩上背着沉甸甸的笈囊——里面是书、换洗衣衫、日用品,以及最重要的,由官府开具用来证明礼部省试考试资格的“解状”和“家状”。
而除此之外,手里还提着一根短哨棒,一头挂着装满了肉饼的包袱,另一头则挂着装水的葫芦。
汉人佩刀成风,唐人喜佩剑,而大宋立国之后,《宋刑统》虽然只是明确禁止民间私藏甲、弩、矛、矟、具装等军用兵器,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刀、剑等民用兵器却也都被禁止。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百姓如果出远门想要带点合法兵器防身,除了朴刀,最佳选择就是哨棒。
“武松打虎”用的长哨棒就不必了,更常见的短哨棒,在成年男子手中能发挥的威力也不这是因为制作短哨棒本身选用的木材就极为坚硬,再怎么用力劈砸都不会断裂,再加上两端都会包铁,用起来跟甩棍的效果差不多。
“若是到了开封。”
陆北顾看着裴妍,有些话没出口。
过去的家里很多事情,裴妍似乎都在有意隐瞒着他。
裴妍看着他,似乎早就想好了。
“等到了开封,若是有暇,可以去城东南的繁塔到虹桥之间的市井里,看能不能寻到你阿姊陆南枝很多年未见了,若是能寻到,以前的事情她愿意给你讲,自会给你讲,都是些前尘往事,我不好多些什么。”
嫂子不想,自然有她的苦衷,陆北顾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裴妍替他理了理其实很平整的衣襟。
“去吧,别让崔郎君久等。”
豆腐不知何时也溜了出来,蹲在门槛上,尾巴尖轻轻扫着地面。
它没有像往常一样试图跳上陆北顾的肩膀,只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近乎叹息的“咕噜”声。
“豆腐,看好家。”
陆北顾对着它了一句,又深深看了一眼裴妍和两个孩子,终于转身,迈入了渐渐消散的晨雾中。
街道空寂,只有他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清脆而孤单地回荡。
他快步走向安乐溪畔的码头,薄雾缭绕的江面上,一艘中等大的客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挂着一盏风灯,在朦胧的晨色中很醒目。
一个身着褐色澜衫的中年士子正站在船头,正是从泸川县顺流而下的崔文璟。
两人约定好了一同赶赴开封应试。
而顺江而下走的这条路线,十余年间,这已经是崔文璟第四次经行了。
“崔兄!劳你久候!”陆北顾扬声招呼,快步上前。
“无妨,家人情深,理解。”
崔文璟笑着摆手,目光在陆北顾背上的笈囊和手里哨棒上悬着的包裹上。
陆北顾将其中一个包裹递给他:“里面是肉饼,我家嫂嫂听闻崔兄同行,特意为你准备的。”
崔文璟微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郑重接过:“这崔某受之有愧!多谢了。”
到江陵府的船费,是两人平摊的。
见客人到了,船老大一声吆喝,船工解开缆绳,船桨入水,发出哗啦的轻响,搅碎了水面上渐亮的晨光。
陆北顾站在船尾,看着岸上。
因为顺流而下的缘故,船渐行渐快,青石码头、斑驳城垣、鳞次栉比的屋舍都迅速向后退去,最终化作一幅淡远的水墨长卷。
到了安乐溪入江处,他只觉得客船轻轻一震,便融入了更宽广湍急的江流之中。
而进了长江,水势陡然变得汹涌澎湃,凛冽的江风扑面而来,带着大江特有的水腥气。
“贤弟,江风甚寒,进舱吧。”
崔文璟拍了拍陆北顾的肩头。
陆北顾最后望了一眼合江的方向,城池的影子早已不见,唯见青山隐隐,碧水长流,一轮红日正奋力跃出东方的山峦,将万顷金波洒满浩荡江面。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