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三月初八。
就在小万历斗志满满,京师官员们也都准备迎接全国丈田所带来的新挑战时。
七十四岁高龄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因病请辞。
此非托辞。
而是陈瓒病重难以下床,御医称其已时日无多。
小万历无奈,在派人探望他的同时,准其请辞养病,擢升左副都御史陈炌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陈炌乃嘉靖二十年进士。
今年五十六岁,性格刚直,稳健务实,乃是当下都察院继任左都御史的最佳人选。
百官皆无异议。
就在这时,又一道不好的消息传来。
去年九月份刚刚任职,年仅五十八岁的河漕总督吴桂芳卒于任上。
其死讯传到京师后,全朝哗然。
有官员称,他是因河漕事务繁重,压力过大,劳累而病逝。
有官员称,是因朝廷拨款不及时、地方衙门协调不当、漕河两岸河工筑堤、疏浚、运输达不到要求,吴桂芳被气身亡。
甚至还有官员在私下称:谁总理河漕,谁将英年早逝!
之所以有这样的言论,是因当下的河漕主官非常难做。
在吴桂芳任职河漕总督之前。
河漕两分,河道总督总管河道,漕运总督总管漕运,然因河道与漕运职权交错,彼此遇到问题时便互相推诿。
河道管修河不管漕运,保民而不保漕,使得黄河经常倒灌,泥沙堵塞运河。
漕运官管漕运不管修河,保漕而不保民,经常破坏闸坝、涵洞,导致黄河年年出现水患。
于是乎。
朝廷每年修河,徒费财物人力,水患如故,漕运堵塞如旧。
张居正忍无可忍,于去年八月份裁撤河道都御史,将河道与漕运合并,设立了河漕总督。
河漕总督权力甚大。
既负责河道治理又负责漕运事务,同时还提督军务,还有权力弹劾沿河所经的河北、山东、河南、江苏四省的不称职地方官。
可谓是集治理河漕的军政财权于一身。
设立此官职后。
朝廷百官因河漕总督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
河漕总督,属于技术类官员,必须要懂得治河,非一般官员能够胜任。
当时的候选人有三个。
分别是:河道总督、河道都御史傅希挚、漕运总督吴桂芳,以及曾有过两次治河经验的江西巡抚潘季驯。
三人的治河理念分歧非常大。
傅希挚主张以堵为主,不挖掘新河,优先保障漕运畅通,其次才是解决黄河水患。
此方案的优势是耗钱少,较为灵活,能有效保障漕运正常,但属于小修小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吴桂芳主张恢复黄河故道,在入海口进行疏浚,强调疏导与蓄水的结合。
此方案耗钱高于傅希挚,工程主要集中于黄河的中下游,可暂时解决一些问题。
而潘季驯提出“束水攻沙,以清刷黄”之策,强调建堤坝、控制水速,统一干流,使得河漕稳定。
此方案工程规模大、材料成本高、执行难度也大,短期劳民伤财,长期的效果也难以保障。
毕竟,黄河泛滥千年,谁也摸不准黄河的脾气!
最后,经过廷议。
张居正选择了吴桂芳的方案,令其担任河漕总督。
而今,吴桂芳突然去世,朝廷在新的河漕总督人选上顿时犯了难。
吴桂芳下面的一众河道官、漕运官都难以服众,而其他岗位懂得治河的,又与吴桂芳的治河理念不同。
并且,因去年那场官员治河之策的讨论,分歧过大。
一些治河官员被伤了心,朝廷若强派他们,他们可能宁愿请辞也不愿去治河。
治河,向来都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其中,被伤最深的便是当下的江西巡抚潘季驯。
因他提出的“束水攻沙,以清刷黄”之策,需要在黄河两岸修筑数百里长,以土方与砖石为主材料的遥堤与缕堤,一度被官员们攻击为:屡次花大钱而屡不成事。
潘季驯遭到抨击,是因他上次总理河道之时,造成漕运之船倾覆,直接被罢职,外加没人认为能彻底解决黄河之患,故而都不认可他。
这个活儿,谁干谁为难,谁干谁挨骂,谁干谁有可能早逝。
小万历与内阁催促吏部迅速筛选出合适人选。
吏部尚书王国光三日举荐五人,全被小万历与内阁驳回。
……
这日午后,内阁值房。
王国光苦着脸,坐在三大阁臣的对面,一脸委屈。
“三位阁老,我实在是举荐不出合适的河漕总督人选了,无论谁去,都是忙而无功,甚至是忙而有错。千年来,没人能治得了黄河,不如就随意选个河道官,依照吴总督的治河之策治下去,尽可能保障漕运畅通就罢了!”
吕调阳、马自强、殷正茂三人皆黑着脸。
小万历和他们都想找一个能治河且能省钱还能服众的。
但是目前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一个都没有。
王国光见三人不说话,想了想后,道:“我还有一人可举荐!”
“谁?”
三大阁老的眼睛泛出亮光。
“我!”王国光挺直了身板,道:“我作为吏部尚书竟难以选出一位令陛下与三位阁老都满意的治河官员,我有罪,我愿去提举河漕,我无法保障黄河水清、漕运畅通,但成为第二个卒于任上的官员,还是能做到的!”
吕调阳三人顿时没有了脾气。
王国光已七十七岁高龄,虽然身体硬朗,满面红光,但依照河漕上的工作难度,可能他干不了一个月就卒于任上了。
吕调阳撇嘴道:“好了!我们不会再催你举荐河漕总督人选了,咱们群策群议!”
说罢。
吕调阳看向不远处的中书舍人,道:“令票拟司的众检详官都来内阁,商讨河漕总督人选!”
马自强想了想,补充道:“令工部郭尚书也来一趟!”
工部尚书郭朝宾在治河之道上也有一番独特见解。
万历三年,巡抚山西的河道总督傅希挚奏请开挖胶莱河,目的是缩短漕运距离,避开黄河淤塞运河之处,缩短向蓟镇、辽东运送粮草的时间。
此策描绘的效果极其美好,只是非常耗钱。
当时,张居正等人商讨许久,为免受黄河之苦,咬咬牙跺跺脚,答应下了这个花费可达上百万两白银的治河计划。
整个朝堂,唯有郭朝宾反对。
郭朝宾的理由是水源不足,河道开凿难度大,外加河道受海浪影响,极易淤积。
最后,结果被郭朝宾言中。
此策施行之后,花钱多,工期大,且严重影响了原河道两侧的民生,最后只能搁浅。
投入的几十万两白银,全都打了水漂。
因此计划搁浅,白耗银钱,朝廷在后续的治河之策上都会认真考虑预算。
……
片刻后。
工部尚书郭朝宾与一众票拟司检详官都来到了内阁值房。
大家畅所欲言,开始讨论河漕总督的最佳人选。
有人提到傅希挚,有人提到王宗沐,有人提到李世达……
这些都是曾经担任过河道官、漕运官,并在治河之道上有一定见解的官员。
只是,大多数都不认可吴桂芳的治河理念。
这些人选被三大阁臣皆反驳后,大家开始谈论起了治河之策。
有人认为中下游的黄河已成地上悬河,携带泥沙过多,根本难以根治,不如以疏通漕运为主,至于河道旱涝,只能看天命。
有人认为当下应该是哪个策略省钱用哪个,因为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没有结果,不如将钱放在其他地方。
还有人觉得应该再次廷议,议治河之策,没准儿会有新策出现。
……
沈念略懂河漕,但他一直没有发言。
因为他心中的最佳人选是潘季驯,然因潘季驯的计策过于耗钱,外加当下不能向任何人保障有实效,沈念推荐他,根本不会得到众人的认可。
去年的廷议,沈念虽未曾参与。
但也知潘季驯被抨击得甚是厉害,其最后得知吴桂芳担任河漕总督时,将自己的治河之策撕了个粉碎,就差将“治河,吾当狗都不治”写在脸上了。
即使朝廷命潘季驯治河,潘季驯都不一定会同意。
约半个时辰后。
马自强注意到沈念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子珩,你为何一直不说话,你心中可有合适人选?还是另有良策?”
顿时,所有人都看向沈念。
“禀马阁老,暂无人选,暂无良策,不过下官有一个其他想法。”
沈念扭脸看向殷正茂,问道:“殷阁老,朝廷一年能为河漕拨付多少银两?”
殷正茂想了想。
“近年来,朝廷治河断断续续有修堤坝工程,每次修建约耗费白银三万两到十万两,日常河道维护,大约每年三万两。”
“那……那今年能拿出一百万两治河吗?”
殷正茂一愣,疑惑地问道:“子珩,你可是有治河良策?若能根治河患,老夫带着户部官员出门乞讨,也凑够一百万两!”
沈念无奈一笑,拱手道:“并无良策。”
“在下官心中,目前最好之策,当属潘巡抚的‘束水攻沙,以清刷黄’之策,然此策能否使得大河安澜,仍有许多变数。”
“下官只是觉得,我们刚才讨论治河之策时,下意识地就想着怎么省钱怎么来,大家建议之策,皆是小打小闹,言语之中透露着河患根本不可战胜,只能出现问题解决问题。”
“如果朝廷能明确提出至少拿出一百万两白银解决河患,大家提供的策略会不会能多一些,擅于治河的官员会不会踊跃一些?”
“我认为,朝廷必须拿出一个根治河患的态度。”
“黄河水清乃盛世之兆,黄河安澜,更是让全天下百姓都吃饱肚子的关键,我们丈量田亩,不就是为了丰盈国库的同时令百姓过上好日子嘛,花大钱,往往也能省大钱!”
“故而,我建议朝廷直接提出将至少拿出一百万两白银治理河患,并给予治河官特权,诸事皆可为治河让步,如此,定有官员主动请缨,定有良策涌出!”
三大阁臣听到沈念的话语后,都不由得无奈一笑。
吕调阳无奈地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毕竟是一百万两啊,且我们在开挖胶莱河上,已经栽过一个跟头了!”
一百万两白银。
相当于年太仓银(国库财政储备)的五分之一,相当于蓟镇一年的军费,能满足约五万户家庭一年的口粮,能让二十五万灾民维持一年的生计……
而今,只是去买一个可能性。
若在河里打了水漂,那批准一百万两治河之人,将遗臭万年。
当下。
朝廷开支,皆是考虑该不该花,值不值得花,而不是先将钱扔出去。
军费能令士兵守卫边疆,赈灾钱能让灾民填饱肚子,免于动乱,作用显而易见。
但治河,真有可能将一百万两扔到水里,只是听了个响。
“一百万两,彰显的是朝廷治河的决心,如果我们如此重视,上下一心,仍未能解决水患,那就是天意了,何不破釜沉舟一次呢?”
沈念很擅于挑起众人的情绪。
听到此话,殷正茂直接站起身来。
“老夫觉得,可以一试,胶莱河之败值得我们警醒,但不值得我们因此再也不敢大刀阔斧地治河!”
殷正茂中气十足,一下子令众人都激动起来。
吕调阳缓了缓,朝着桌子上一拍。
“啪!”
“好,这个奏疏内阁来拟,责任内阁来担,咱们先申请一百万两的预算,表明朝廷根治河患的态度,让擅于治河的官员主动请缨,这次治河,不是河道与漕运之事,而是我们所有人的事情!”
吕调阳温温吞吞数年,此话一出,倒是有了几分张居正的气势。
当即,内阁三阁臣开始草拟治河预算奏疏。
沈念等人则是开始思索如何令擅于治河之臣得知此消息后,能够主动请缨,并提出新策。
这一刻,沈念期待着潘季驯能够主动请缨。
或许他自己做的成功率只有五成,但若有沈念等人倾尽全力的帮扶,成功率没准儿能达十成。
一百万两足以重新给予天下人希望。
一百万两用在正确的地方,足以使得黄河区域性安澜,足以使得运河畅达,漕运不再会延期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