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生于梦幻,逝于泡影
「黄梁之梦?」
崖城的边缘,童听已经陷入呆滞。
难以置信,从自己亲爹嘴里听到的消息。
「不是,什么玩意儿。」童听一头雾水:「说万化乐土?不是早就崩溃了么?华胥都死了。」
「我是说万化乐土是消失不见了没错,不过,我什么时候说过,华背君死了?」
老头儿头也不抬的反问,手里捏着茶杯,吧嗒着经典浓缩,眼睛却落在地上,那些散乱的著草交错着,显现出杂乱的卦象,在微风的吹拂里,变幻不定。
以太之道,在观在察,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好奇心,区别只在于,手段的高低和胆气的高下。
到了天人这一层次,基本上足不出户遍观天下也不过是等闲。
一时心血来潮之下,童源还在维持着对失梦症这一事件的追溯和观察,只是出于稳妥起见,没有直接出手罢了。
这般著草之占,正如同隔岸观火一般,只是被动的倾听消息,并没有主动探求。
本想着,哪怕看不清晰,看个热闹也是好的。
结果,一不留神——就见证了,死水之中所掀起的惊涛骇浪!
从命运扰动的惊鸿一警中,窥见了那突然显现而出的庞大的倒影。
隐如芥子,动如腾龙。
丝毫不在乎他人的窥探,也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存在堂而皇之的,降临于现世之上。
「到底是混沌诸王。」
童源抿着茶汤,油然感慨:「气魄惊人啊。」
「不、不是这——」
童听依旧呆滞着,难以反应:「这都多少年了,这合理么?他居然还活着?」
「上善未出之前的混沌时代里,能够有所成就的,难道是浪得虚名的凡庸之辈么?
那种就连秩序和规则都没有的地狱里,不够强,运气不够好的人,恐怕连生死都不能自主。
而诸王却能够高高在上,以尘世为棋局,彼此斗争之中,奠定崭新的世界,所成之果和所造之业,又岂是一般?」
童源轻叹着,反问:「华胥之君和华胥同在,黄粱之主与黄粱同存,对于那样的存在而言,生死之别已经毫无意义。
试问,你要如何杀死一个梦呢?」
「”......
童听沉默着,说不出话来,却听见自己老爹慢悠悠的话语:「混沌时代的诸王里,可以确切肯定的是,至少有三个存续至今,他应该算是其中的半个。」
对于以太的天选而言,观察就是力量,而秘密,就是底牌。
同样,秘密有可能带来死亡,乃至,生不如死!
即便是师徒父子之间,有些秘密,也断然不可能轻传。
这并非是因为忌惮亦或者防备,而是那些秘密,已经太过于危险,哪怕是以太之间的隐秘沟通,不立文字、不诉诸口耳,仅仅是心心相传,也依旧会引发波澜,招致感应,带来意外。
甚至,反噬自身!
也只有这种趁着黄梁之主重现,一切相关命运和观测出现了扰动时,才可以找机会将相关的隐秘进行传达。
此时尚有黄梁之主所掀起的波澜扩散,时机紧要,不可浪费分秒。
童听闻言,瞬间跪地,膝行上前,恭谨的聆听,思索,分析。
即便是在童源的时楔屏蔽范围内,也依旧谨慎,以求尽快尽稳的以最少的信息量和最少的扰动,从暗示之中,洞观全貌,
「父亲的意思是说,另外还有半个?」
「差不多。」
童源颌首,淡然回答:「在鱼的肚子里呢,可不只剩下半个了么?」
鱼?
童听恍然惊觉,紧接着,汗流渎背。
白馆之孽。
作为和涡相对的大孽,白馆所属之孽,有且仅有一个,便是那一只永生之鱼的存在,汇聚了无穷孽变的生命而成就的不死,将世间一切生灵视作食粮的恐怖怪物。
之所以只有一个,就是因为,其他的白馆之孽,甚至还没来得及孕育完全,就已经被这只鱼找上门来吞进肚子里了!
难以置信,居然还有人能够被鱼吞进肚子里之后过了几千年都没有被彻底消化,还能继续活着?
到底是诸王。
可更难以置信的,鱼居然是混沌时代的产物?不对,父亲的意思是那一瞬间,他已经在颤栗之中,恍然大悟。
可以确定的三个里,半个是化为虚无的黄粱之主,半个是被吞进鱼肚子里的存在,那鱼呢?
能够吞下诸王之一的鱼,毫无疑问,就是两个里面其中之一!
那「不可说,也说不清。」
在他提问之下,童源就已经知道了他想问什么,缓缓摇头,口不言。
纵然有诸多猜测,可猜测仅仅只是猜测,难以作为实证,况且,猜对猜错,又能如何?这种事,宣之于口才是自讨苦吃。
短暂的波澜在此刻已经结束。
童源挥了挥手,示意童听起身,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剩下的不说才是最好的。
且吃瓜吧。
他再度撒下了一把著草,继续悄悄观察。
此时此刻,随着万化乐土的重现,整个现世都再一次掀起事象的波澜,就像是巨石猛然投入了池塘。
阵阵涟漪之中,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人产生了感知,然后花样百出的开始了窥探。
什么水晶、算筹、灵摆、肠占、扶品、请神.
藏身在深水之下的以太们纷纷探头。
手段粗暴亦或者轻柔,技艺粗糙亦或者精妙,可不论如何窥探和观测,除了黄粱之梦重现之外,其他的一切情报却依旧藏在迷雾之中,难以觉察。
黄梁之主全然不理,也毫不在意。
梦是存在的,可那虚无的梦里究竟有什么,又如何能被他人所知晓呢?
生死无分,如梦似幻,即便是昔日的万化乐土烟消云散,也不过是归于虚无而已。
可梦的存在,可不就本属虚无么?
虚无和虚无的叠加之中,谁又知道梦是否还在存续?
与其说是乐土毁灭,倒不如说,重归了原本的模样而已。
昔日万化乐土的消失,不是狂妄之辈的野心坍塌,而是华胥之君带着那些追逐幻梦的从属们,
舍弃了人世!
如今,虚无之中,无穷的美梦重现,从漫长时光的沉睡之中,华胥之国再一次响应着魂灵的呼唤和碎片的邀约而来。
再度开启。
就在季觉的眼前。
同那恢宏庞大的存在相较,黄粱遗骸所造的幻梦,就像是渺小的气泡一般,轻而易举的在引力的吸附之下,归于源头。
曾经随心所欲操纵的一切,都迅速的失去了响应,所有的魂灵都陷入了沉睡和长眠,濒临崩溃的世界再次重组。
而碎片的真正主宰,舔着掌心的软垫,做出了最后的判决。
胜负已分。
「我还没输!我没有!」
闻晟咆哮着,眼瞳猩红,在满盘皆输的癫狂之中,甚至顾不上思考对方的身份:「什么狗屁违规,难道不是你在从中作梗么!」
「嗯,确实。」
黑猫淡然点头:「如果我没有从中作梗的话,你现在,不早就烟消云散了么?这么看来,占便宜的,反而是你吧?」
闻晟呆滞着,僵硬。
逼近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万化乐土承认一切欲望,万象乐土认可一切梦想。」
黑猫开口,淡然的说道:「你可以实现自己的梦,不管多么荒诞;你也可以夺走别人的梦,不管多么残忍。
篡改、扭曲、净化或者孽化,都无所谓。自己留不住的梦,落进别人的手里,也是理所当然。
梦是无限的,梦也是自由的,梦允许一切,梦包容所有。
但唯独一点-
—
你不可以否定自己的梦。」
黄梁之主垂眸,遗憾的摇头:「当你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时,就注定会被你手里的那一块碎片所抛弃。
不,在这之前,你的梦不就被人夺走了么?就像是你夺走别人的梦一样—既是升变,又为何还勘不破这区区分别之心呢?」
「不知所谓!」
闻晟嘶吼着,难以克制的伸出手,扯着黑猫摇晃,质问:「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可你不正是依靠这一份虚无缥缈的东西,攀登至今么?又为何还不能理解梦的意义呢?」
黑猫笑了起来,任由自己的化身像是破布娃娃一样被闻晟拽在了手里,毫不在乎,只有轻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梦是包容的,梦也是慷慨的。
升变亦或者心枢,绝渊亦或者未央,以太亦或者秽染,甚至荒墟,甚至余烬,都无所谓,都没有问题。
凡是心怀泡影,追逐梦幻之人,尽可至此。不论善恶,皆可随心所欲而行,这便是万象乐土最基本的法则。」
「不对,不对,这不对!」
闻晟死死的着黑猫,眼神涣散:「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本来已经成功了,是你!你算计我!」
「成于梦幻的,也将失于泡影,这又有什么问题?你因此而成,为何便不能因此而灭?」
黑猫不解,歪过头,疑惑反问:「况且,算计你的人,真的是我么?」
说着,猫爪,轻轻的抬起了。
向着他,一拍。
顿时,一只在火焰里烧成残骸的怀表从他的灵魂之中落了下来,坠在了地上,翻滚着,遍布裂痕。
「实话说,作弊与否,都和我无关,你的游戏,自然是由你自己做主,想怎么玩都看你自己。」
黑猫毫不在意的警了一眼,忽得轻声笑了起来:「只不过,给你这个东西的人,真的是为你好么?」
闻晟呆滞着,仿佛石化。
僵硬在原地。
汗流渎背。
「不断的重复,不断的轮回,哈,对于心枢而言,确实是绝佳的好东西,只不过,你所专注的,反而是升变吧!」
黑猫感慨道:「当一念之执出现了后悔,动摇,甚至,想要重新再来一次的想法时,就注定前路断绝了。
自此之后,再多的重复,也不过是沉沦,倒不如说,每一次重复,反而是对你的对手进行催化呢。」
「———嘿嘿,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有趣,实在是有趣!」
不等闻晟反应过来,黑猫就大笑了起来,乐不可支:「现在的人里,也有如此疯狂之辈么?
倒是不逊色于我曾经所在的世代了啊。」
「你—你——
闻晟的脸色惨白,颤栗着,眼瞳涣散着,难以呼吸:「你究竟什么意思?」
「唔?是我说得不够清楚么?」
黑猫的嘴角勾起,恶意的微笑着,欣赏着他狼狐的模样。
然后,亲手戳破了最后的泡影:
「从一开始,你就是个耗材嘛!」
「住口!!!!」
闻晟如遭雷击,本能的尖叫,遍布血丝的眼瞳几乎快要从眼眶里挤出,神情扭曲:「我不是!
我、我—我才是那个应该—.只有我—
黑猫依旧微笑着,欣赏着他的模样。
就这样,见证着幻梦破碎时的哀鸣之光如此的赏心悦目。
虽然不知背后的内情,可这种事情,以他的段位,看一眼不就全都清楚了么?
背后推动这一切的人,着实手段高深。
连虚无缥缈的幻梦都利用在内。
这一场圣神之梦,看似是由死转生的蜕变,实际上,背后还隐藏着更恶意和残酷的目的和计划闻晟和闻雯,升变和荒墟,精神和物质。
两个水火不容的存在,在这一场幻梦里,互为耗材,互相催化,互相成就的同时,互相毁灭。
无休止的循环之中,不论哪个死去,另一个都会因此而更强!
要么闻晟成为圣神,更进一步,天人在望,圣贤和龙的境界也不再遥远。要么闻雯接受本性,
彻底舍弃作为桔的理智和感情,创造奇迹之后,踏上龙化之路·
实在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就连自己的残骸都被利用在内。
对此,黄梁之主不在乎,恐怕对方也知道,自己不但不在乎,还对送上门来的好戏乐见其成。
诚然如此,也诚然是一出好戏,
可惜,谁又能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又混进来了一个手握着权限,位列于升变和荒墟之间的余炽呢?
以至于,变数的扰动之下,磐石依旧不动,执念却破碎在了幻梦之中。
在觉察到闻正的安排,明悟了自己的作用之后,已经被彻底的击垮,跪倒在地上,绝望咆哮,
悲鸣哽咽。
只是—
「明明自翊为神明,为何会跪地祈求慈爱呢?」
黑猫摇头,「这般模样,分明是信徒才对吧。」
膜拜偶像,沉迷狂热,却看不清自己追逐的究竟是什么,朝着臆想之中的泡影和妄向前,所执迷的,只有不切实际的镜花水月。
正因如此,才和这一片幻梦,如此契合。
「既然失于现世,何不归于泡影?」
黑猫的声音幽幽响起,「梦是慷慨的,万化乐土,来者不拒。纵然一无所有之辈,也始终还有一场好梦和安眠。」
那一瞬间,悲鸣的闻晟呆滞在了原地。
遍布裂痕和血泪的面孔,被那一扇门扉之后的幻光照亮。
万化乐土!
无穷梦幻和泡影所汇聚成的虚无世界!
此刻,真真正正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扇凭空出现的门扉之中,虹光变换不休,如同泉水一般,扩散奔流。
只是一瞬,就能够窥见无穷颠倒梦想。
眼前,无数幻影浮现,耳边,数之不尽的声音响起。
想要吃饱,想要新衣服,想要让这个世界再没有人能看不起自己·想要钱,想要钱,休息、
结束、女人、放弃,吃还想要钱!请给我钱吧——·
想要整个世界再无饥饿和苦痛,想要所有人都能够互相理解,想要战争消失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想要死.—
想要——
虹光如镜,所照见的,便是自身最深切的渴望和幻想。
就在那一瞬间,季觉微微一动,
可惜,动的不是脚步,而是握着剑的手,低头,看向地上的闻晟,意动一瞬,可很快,就觉察到了黑猫所投来的目光。
于是,他一动不动。
也不需要再动了。
只有地上的闻晟,呆滞的凝视着那一片幻光,空洞的眼瞳被幻影所照亮了,浮现出某种雀跃的神采。
心驰神往。
在痛苦和绝望里,他撑起身体,匍匐着,手足并用的爬行,一点,一点,用尽所有的力气,伸出手,想要触碰门后的幻光。
可是却,始终无法跨越最后的一线距离。
太远了。
他太累了。
早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
破碎的伤口之中,银色的火焰再一次升腾而起,焚烧着最后的残灵,迅速的,化为飞灰。
在执迷泡影,放弃了一念之执的那一瞬间,支撑着他的最后一丝力量,就已经无声消散。飞蛾在火焰中破灭,执念在焚烧中化为灰。
最后的枯骨在大门之前,无声破碎。
迎来终结。
可一直到意识都彻底湮灭之前,闻晟的视线,都停留在门后的幻影之中。
那一双眼睛,究竟又看到了什么呢?
「真可惜。」
黑猫摇头:「就差一点。」
真的就差一点么?
季觉想问,可有些问题,还是别问出口比较好。
趁着没人注意,他悄无声息的后退了一步,再一步,试图拉开距离,只可惜,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瞳,已经向着他看来。
似笑非笑。
「这一场斗争,看来是你赢了呢,季觉。」
黑猫歪着头,欣赏着他的神情:「没想到,门庭冷落至此,居然还有客人不请自来—是否需要我来自我介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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