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缓缓道出了更关键的部分。
“然后……我将陛下曾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又搬了出来。陛下曾问我:‘你觉得,咱该杀他们吗?’我答:‘首恶当诛,胁从可悯。’”
“傅忠被放出只是一个引子。我抓住这个机会,对陛下说出了那些话。我说,这空印案牵连太广。一刀切下去,杀的岂止是几个首恶?多少人……只是为了衙门公文往返便利,因循着积年的旧例,糊里糊涂就被牵涉进来。又有多少家庭要破碎?傅忠的事,或许是个契机,一个提醒陛下‘胁从可悯’的契机……”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将在君王威压下剖白谏言的过程,一一道来。
讲到朱元璋那句冰冷的“马淳!你在教咱怎么做皇帝?”时,徐妙云下意识地反握紧了他的手。
“那时候,是真的怕。”马淳低声承认,“一股冷气从脚底冲上头顶。但……就是那一股心气顶着,不能退。我跪下去,可后面该说的话,还是说了。”
徐妙云听得心弦紧绷,她能想象那殿中的窒息感,那面对九五之尊震怒时的可怖压力。
她无声地靠近丈夫,用身体传递着自己的支撑。
“后来呢?”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马淳的目光变得更深邃,“后来,陛下竟然让我把对涉案官吏区分的想法,详说给太子和皇后……也就是姐姐。”
他将“四类区分”的具体内容详细告诉了徐妙云:专权谋私者、趋利附恶者、盲从因循者、幡然悔悟者。
徐妙云越听越是惊讶,眼睛越睁越大。
这想法条理之清晰,思虑之周全,远非她以为的单纯求情!
“正当我以为陛下可能认可这个思路时,”马淳继续说道,“陛下拿起一份奏本,提到账册上数字容易被涂改添加的问题,那正是空印案舞弊的命门所在。”
说到这里,马淳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医者找到了对症药方时才有的光芒,“那一刻,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对陛下说,欲绝此弊,除禁空印外,还必须改进记账之法!要用一种笔画更繁复、不易被添加涂改的大写数字来替代原来的简笔数字!”
“你是说……”徐妙云像是想到了什么,呼吸微微一窒。
“对!”马淳用力点了点头,“就是‘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仟、萬’!那些字笔画多,结构繁,想在空白处偷偷添一笔减一笔,甚至改动一个笔画,都难如登天!只要用它,账册涂改舞弊的漏洞,就从根基上被堵死了!”
马淳深吸一口气,“陛下听了,只沉默了一下……然后,大喝了一声‘好——!’,震得整个大殿仿佛都在回响!”
徐妙云听得屏住了呼吸,一颗心高高悬起,又猛地落下。
那一声帝王的“好”,如同天籁!
“后来呢?”她追问,声音带着激动。
“陛下当即命我详述并写奏本,要诏命户部、通政司即刻推行天下!以后官府账册、钱粮契约,全部都要用这大写数字!”马淳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从大殿出来,陛下甚至没再提之前我的‘犯上’……太子殿下迎上来时也是又惊又佩,直说我那‘大字记数法’是神来之笔……”
他将后续太子朱标的赞叹、傅府门前傅忠那一跪带来的震撼,也一一细说。
一切都讲述完毕,小小的医馆内徐妙云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马淳侧头看她。
医馆节能灯下,妻子的眼中水光潋滟,仿佛有无数星辰在涌动,那光芒越来越亮,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和更深沉的敬服。
“妙云?”马淳轻声唤她。
徐妙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像是憋了很久很久的气。
她缓缓侧过身,正对着马淳,双手紧紧抓住他双臂,目光如炬,笔直地望进他眼底。
“夫君,”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今日做的这些……不仅仅救了一个傅忠。”
说着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揉身上前,双唇抵住马淳的唇。
夫妻二人,静谧的,享受着温存。
将所有的激动,化作这个吻。
良久后,二人唇分。
徐妙云依旧激动,“你提出的那四类区分,在陛下和太子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情有可悯’的种子!有了这个开头,日后判决那些被裹挟的官吏,或许……或许就有了一个可以依循的新规矩!就不再是一味地……杀无赦了!”
她越说越快,眼中迸发出炽烈的光彩。
“还有那大写数字!更是一道救命符!一道护住了无数人饭碗、甚至性命的符!有了这个,下面那些管账的小吏,想要从中舞弊、乃至想要嫁祸他人,都难上加难!从此以后,他们的笔就重了!就不怕被人轻易陷害了!因账目不清被冤枉的案子,恐怕会少一大半!”
她望着眼前这个熟悉无比、此刻却又觉得有些陌生的丈夫。
他脸上有着医者的温和仁心,眉眼间却多了一份她从未如此深刻意识到的、源于智慧和担当的坚毅与光芒。
她的胸腔剧烈起伏着,脸上因为激动和自豪而泛起红晕。
“夫君,”她的声音带着膜拜的哽咽,泪水流得更凶,却全是欢喜,“你这不只是悬壶济世!这……这简直是泽被苍生的大善!大功!天大的好事!”
她用力晃了晃他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的激动传递给他。
“我不知道多少户部、地方官衙的小吏,会因为你这‘一字不易’的规矩,保住他们不被冤枉的饭碗和性命!多少像傅忠那样,因糊涂牵进大案的人,会因为你今天在陛下面前争出的那四个字——‘胁从可悯’,多了一线生机!”
徐妙云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甚至有些踉跄,她俯身用力抱住马淳,将脸埋在他肩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夫君,你今日不是在诊病。你是在医这病了的……世道人心啊!你知道你救了……救了多少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