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的相国寺历史悠久,始建于北齐年间,据说这寺址乃是战国四公子之一魏国信陵君的宅邸。
寺庙最初名为建国寺,初唐时毁于战火,后来又经重建。唐睿宗李旦以相王而继大统,于是便诏改建国寺为大相国寺,并出内帑加以扩建,使得这座寺庙成为整个河南地区都首屈一指的名刹。
相国寺有这样的渊源,使得这寺庙也成为左近善男信女和世道名流往来聚会的场所,寺庙中有一座禅院用以存放和树立各种各样的刻碑,既有信众礼佛供奉的经碑,也有记录各种仁人善事的功德碑。
一些过往在汴州境内担任官职的官员,有的政绩出众,也被民众自发的刻碑于此以作瞻仰纪念。
源复最初来到汴州的时候,也曾应邀前来游览相国寺的碑林,当时还不乏畅想自己在任其结束之后会获得州人怎样的评价,能不能有幸也留碑此中。
此番再来相国寺,他却再没有了这样的心情,而是满怀焦虑的喝令州卒和寺中的僧侣们将一座功德碑树立起来。这功德碑正是寺中所造,为惠妃纪事之碑。
“功德碑树起之后,还有什么样的诵经法事、时流聚会,全都尽快操持起来,不必省俭!尔等僧徒专心用功,事毕后凡所耗用皆由州府付账!”
源复亲自监督着竖碑事宜,同时还一脸严肃的叮嘱此间的僧长们。
之前与张岱交涉无果,他心中便暗生不妙之感。而那小子果然做事不留情面,直接向朝廷进行控诉,甚至还向惠妃告状,而朝廷也很快便作出反应,派遣两路使者奔赴汴州加以调查。
源复自知眼下州事诸多不协,如果细致纠察一定会查出一些问题出来。
如果仅仅只是他对州事的处理不当,那么事情还可以在外朝进行辩论分讲,毕竟每个人对人对事的看法都不尽相同,他虽然在一些方面做得不够好,但在某一些方面却也可圈可点。
就算是论定有罪,他父亲也可以在外朝进行一些人事上的修补调度,可以让大事化小,最终落在他身上的问责也能尽量做到从轻发落。
更何况源复也并不认为他的做法有什么不妥,或许在力度和步骤方面稍可商榷,但在面对如今这种情况,换了其他人在他的位置上怕也不能做得多好。
甚至是以精干著称的宇文融,也要仰仗他在汴州这里做出配合。说到底,如今河南河北这种混乱的局面,其一自然是天灾所致,第二就是开元十三年那一场不合时宜、劳民伤财的东巡封禅了!
说到底,他们这些州县官员到现在为止,都是在为之前一意孤行坚持要封禅的张说收拾烂摊子。
张说的孙子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入州搞事,打扰各州行政,如果朝廷真要拿他开刀严惩,那其他受灾州县的官员怕也免不了惴惴不安,或许会令各州情况变得更加恶劣!
政事方面,源复还没有太过担心,但为了给巡察官员留下一个尚可的印象,他也勒令州吏们停止了之前关津设卡、大税行人的做法,不要表现的过于严苛、热衷于与民争利。
除此之外,比较让他担心的就是武惠妃功德碑一事。哪怕这造碑流程并不合法合规,但这件事本身就没有道理可讲,如果武惠妃因此对他心存厌恶、甚至是记恨,那恐怕也免不了会影响外朝针对他的风评和处置。
所以他一连好几天来到相国寺,督促造碑竖碑事宜,赶在宫使到来前将这件事处置妥当,以证明自己绝无阻止此事。
届时若再稍作贿结,兴许宫使还能为自己美言几句,证明自己无辜,一切都是张岱这小子在用奸使坏,仗着惠妃的宠信在外欺下瞒上、兴风作浪!
只可惜汴州与洛阳之间消息交流并不顺畅,他只是通过父亲使派家奴报信知道了朝廷遣使的决定,但具体派遣的是谁则还并不清楚。若知使者具体是谁,那自然能够更加有的放矢的做出应对准备。
他这里还在盘算着相关的事情,忽然有留守州府的官员匆匆入此,一番寻找后快速的来到他的面前叉手道:“启禀使君,府中有客递帖叩门,自言乃是朝中来使……”
“朝中来使?州境相候之人怎不依令先告?可知来人是谁?”
源复听到这话后自身脸色大变,他身为州刺史,等闲不能出境,只能安排属官守候在州境几处大道关口,并嘱令他们在迎接到使臣仪仗后便立刻派人归告情况,却不想他这里还茫然无觉,使者竟然已经杀到州府中。
他接过属官递来的名帖,发现来人竟是裴伷先,而且职衔还是河南黜陟使,心内不免又是一惊。
所谓黜陟,便是指的审量贤愚、考功大小,以定官员之升降进退,直接决定州县官员称职与否和官职的升降,在各类使职中职权也是非常的大。
源复同样也是出身官宦之家,熟知各种名目掌故,只看了一眼裴伷先的使衔,当即便意识到对方这一次绝不只是走个过场那么简单,分明是在朝中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优势后,才到河南来进行一番人事整肃,极有可能会掀起一番人事大风暴!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自然也不敢怠慢,一边疾步往外走去,一边又沉声问道:“那位裴使君,眼下还在州府?有没有安排官吏作陪?”
“下官不知其身份真假,又恐失礼见罪,于是、于是便一并引至此间,眼下正在寺内前堂等候。”
那属官见源复神态有些慌张,连忙又垂首答道。
“引来寺中?”
源复听到这话后,心内更加慌乱,怒视其人一眼后也不敢再停留,一溜小跑着便向寺庙前堂而去。
相国寺前堂中,张岱正跟随在裴伷先的身后,在这寺庙中游览,并且又无意中发现了一座佛堂中有画圣吴道子早年描绘的经变壁画。
他一边欣赏着壁画,也一边在心内感叹这位画圣是跟寺庙杠上了,后世对其画作片纸难求,而今稍有名气的寺庙就有其画作。
除了吴道子的画功出神入化、民众喜闻乐见之外,大概也在于寺庙出钱爽快吧。
等以后他入朝做官、执掌了翰林院,到时候一定得让画圣给他多画几幅画,等以后装进自己棺材里,后世挖出来后他也能跟海昏侯一样震惊考古界,让自己成为顶流古人!
裴伷先却没有欣赏画作的闲情逸致,老先生入州游荡几日后,脸一直都是黑的。
之前他还吹牛逼说不会让张岱亏得鸟蛋精光,可现在到了汴州城后,一行人基本除了坐骑和身上穿的之外,都没剩下多少东西了。
虽然说商货是他们主动放弃在途中的,可是按照汴州官员们的盘查力度,就算他们还带着货一起行动,到了汴州城只怕也不会剩下太多。
张岱之前入州总还挂着一个义造织坊的名头,兼有宣抚使的文书,结果都免不了遭受盘剥,而今他们微服出行,所遭受的盘剥自然更加凶狠。
源复一路小跑赶来这里,已经是气喘吁吁,但他也顾不得停下来将气息喘匀,连忙又趋行入前向裴伷先作揖道:“下官见过裴使君,之前便已派遣官吏于州境守候,不意竟然错过,使君入城方知,实在失礼。下官亲为执辔,请使君先归州府登堂,再引群徒拜见!”
“倒也不是刻意错过,是我刻意避开关津入州,想看一看州情具体如何。”
裴伷先望着一脸汗水的源复,口中冷哼一声,不客气的说道:“沿途所见,州事糜烂、人情不安,料想源使君必然勤恳伏案、处置事务,不意府中访而不得,难得源使君竟有雅兴于此听经礼佛。向法之心如此虔诚,未知佛陀可有垂恩启智,授以良策?”
听到裴伷先这有些刻薄的话语,站在一旁的张岱忍不住微微一笑,旋即便引来了源复的怨视,他也毫不畏惧的瞪了回去:之前在州内你是老大,老子只能灰溜溜离开,现在帮手来了,还怕你?
源复受此奚落,心内也是很不服气,当即便沉声说道:“下官居州数月,所见所知或与裴使君有异!当下州情确有几分不协,亦皆天灾所致,人事之内,州内府库充盈、百姓安居乡里,未有如裴使君所言州事糜烂之况!”
“府库充盈?州吏行迹一如匪寇,横征暴敛,行人绝迹,能不充盈!”
裴伷先听到这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拿出之前行途中所缴纳的过税回执文书,劈手就摔在了源复的面前:“源使君究竟是衔命治州,还是据地掳掠!”
“不可能,绝不可能!我早已经下令禁制州吏再……”
源复捡起那些文书略作打量,当即便脸色一变,疾声说道。
裴伷先却不再理会他,转望向讪讪站在一旁的寺庙主持,口中沉声道:“你等方外僧侣,本应慈悲为怀、恤人疾苦,而今却罔顾州情困境,将州主诱惑此中,沉迷邪法、不理州务,当真可恶!”
“使君误会了、使君误会……”
那住持僧闻言后忙不迭作拜于地,口中连声辩解道:“源使君入此并非礼佛,而是为的造碑,是为当朝武惠妃造碑!”
“造碑?去看一看!”
裴伷先听到这话后,先是瞥了张岱一眼,旋即又狠狠瞪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源复,而后便在僧人的带领下向那碑林行去。
“使君且慢、使君……听我解释,下官并非……”
源复见裴伷先举步向内,脸色也是骤然一变,忙不迭紧随其后而去。
张岱看他这紧张模样,心内自是乐开了花,他也不说什么,就跟在几人身后一起过去看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