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融和源家的关系非比寻常,源乾曜对其不只有举荐拔擢之恩,彼此在政治上还是亲密盟友。如果没有源乾曜的大力庇护,宇文融这样的性格是很难一路顺顺利利的。
张岱也不指望只凭一次谈话就能将双方关系挑拨反目,而且他所陈述的只是一个事实,那就是源复的能力根本就不够资格给宇文融打辅助。如果宇文融对他寄望太深,免不了就会误人误己、功亏一篑。
阴险狡诈的算计会让人心生反感,摆事实、讲道理,真诚的劝说才能打动人心。
宇文融和源乾曜一家固然交情匪浅,但他同样也有着极强的事业心,而且如今他正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因为朝中的人事纷争被排挤出都,但所掌握的人事资源又远远超过了普通雄州刺史的水平。
这样的情况势必不能维持长久,因为一旦朝中的人事纷争告一段落,宰相们怕不是就得把宇文融当作新的目标。
所以宇文融必须要抓住时机,尽快在魏州刺史任上做出亮眼的成绩,如此才能争取到重新回到朝中的机会,避免被宰相们联手按压于州县,并逐渐的分其事权。
在这件事情上,源乾曜也帮不了宇文融太多,甚至因为宇文融的外贬,源乾曜在中枢的存在感都越来越薄弱。
因此宇文融对重开王莽河这一计划也是期待颇大,想要凭此突围,自然也就不能容忍猪队友拖他的后腿。而张岱所提出不如干脆由其兼任汴州刺史,这无疑也大大的打动了宇文融。
就算他顾忌源乾曜的面子,继续容忍源复待在汴州刺史任上,结果因其无能连累重开王莽河的计划功亏一篑,劳民伤财而无所成,这无疑又会成为政敌打击的借口。
宇文融归朝无望,源乾曜也将会越来越被边缘化,届时就算源复还待在汴州刺史任上,那又于事何补?难道还奢望源复能够力挽狂澜吗?怕是要不了多久,这家伙也将被夺职去位!
只不过宇文融也明白,道理虽然是这样一个道理,但若要直接说出来,难免会让双方之间的关系产生一丝裂痕。他为源乾曜所拔擢,结果却夺其子势位,也难免有亏恩义。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宇文融都在思忖这个问题,以至于精神都有些恍恍惚惚,甚至于一些工役计划都没有心情处理,索性延后批复。
“张说此孙,确非常人。寥寥数言,便大乱我心神!”
一直到了入夜后,宇文融脑海中也没梳理出什么头绪,而在晚饭时意识到自己竟然就这么荒废了大半天的时间,口中便忍不住忿忿说道。
他嘴里虽在抱怨着,但思绪却忍不住转移到张岱所言汴州富户集资几十万贯的事情来。
如果这事是真的,那的确是非常令人吃惊,须知源复在州折腾了这么老久,所受得钱货也不过十几万贯而已,便已经搞得汴州市井萧条了。
他想了想之后,便提笔将此事写成一信,着员快速将信送向汴州,让源复深入查探一番,顺便也是想借此再考察一下源复的能力。
张岱区区一个过路行人都能做到的事情,没道理源复堂堂一个汴州刺史做不到。假使源复也能受此启发而更作创收,给魏州这里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他也就不需要放弃源复。
张岱既然把这件事告诉宇文融,他就不怕宇文融通知源复,而且这本就是他的目的之一。
首先这件事本身还没影呢,汴州那些富户虽然钱多、但人也不傻,几十万贯钱帛哪可能只见了一面就上赶着送给张岱?
就算他们真的有意加入到飞钱行当中来,那也得分批逐次的投资,见到了回报才会再作追加。
毕竟他们本身在州内便各有资业,就算买卖收益因为源复的乱搞而有所打折,想要开拓更多的财源,但也还没到倾尽巨资赌家产的地步。
之前张岱要求他们集资一万贯,几家均摊一下不过几百上千贯而已,哪怕没有什么生意的回报,凭此结识一下张岱这个顶级纨绔兼科举状元那也是划算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就算飞钱的利益很惊人,已经有了两京飞钱这一个非常成功的案例,也让这些人大为意动,可真正要掏钱的时候,方方面面总要多加考虑一番。
上赶着不是买卖,如果他们没有相应的话语权和足够的权益保证,怕也不会傻呵呵的掏钱。除非再出现一些其他的变量,让他们实实在在的感受到压力,才有可能在接下来做出一些让步。
如果宇文融把这事告诉了源复,无疑会引起源复的不满。虽然投资是各自私人的选择和行为,但如此大宗钱帛的动向,又是在汴州灾情未减、百业凋零的情况下,就显得更加敏感。
这些富户们背地里搞这样的串联,究竟是单纯的合伙做生意,还是对州府的政令心存不满,更甚或想要将资货转移处境、就此摆脱州府的管制?
如果源复肯跟他们好好沟通、进行充分的交流,自然明白张岱这是在吹牛逼,这事根本就没影,更不要说几十万贯的集资本钱了!
可问题是,源复愿意好好沟通吗?或者说他觉得境内那些富户豪商们配让他和颜悦色的好好沟通吗?他如果愿意、认为万事有商量,汴州会是如今这幅鸟样子?
你们说没集资,那之前一万贯怎么解释?只有这一万贯?张岱此番入州,沿途撒的钱都不止一万贯了,至于为了这一万贯给你们这么大的脸?
当然这都是张岱自己的设想,汴州方面的人事情况具体会如何演变,还要看源复这个大聪明如何发挥。或者宇文融已经对其彻底的失望,干脆就没把这件事知会一声。
接下来张岱又在魏州停留了一段时间,主要是在市场上走访观察。
在洛阳时他虽然也经常出入新潭的船市和南北两市,但洛阳那里毕竟掺杂了不少的政治元素,并不能很好的呈现出民间的人物资源如何商业化的流通。
魏州这里市场交易非常的活跃,南来北往的商贾和各类时货交流频繁。
这里商品市场的繁荣,在以农耕为本的古代社会是比较罕见的。
一方面固然是受天灾所累,许多百姓耕织难以为继,破坏了原本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许多生活必需品必须要从市场上获得。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河北的手工业本身也比较发达,像北齐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除了基本的农业生产技术之外,还记录了许多经济作物的生产和加工技巧、甚至行情时价都有记载。
以大唐之幅员辽阔和如今世道的平稳发展,其实是可以通过跨地域的互通互补来抵消天灾人祸给生产所造成的相当一部分伤害。
人口的自然增长,也可以通过手工业的分流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人地压力。起码在盛唐时期,内部矛盾还远没有积累到不得不爆的程度。
只不过大唐所施行的租庸调制,迫使大量的民众必须要维持耕织的生产模式,哪怕他们已经没有了土地等重要的生产资料。
唐代的赋税制度其实也在演变,丁税、地税的比例调整,折租造布、市买轻货等变通方式,也都体现出统治者意识到社会财富在向何处流动,以及如何聚敛的效率更高。
但这一份认识只是让他们改进了聚敛的方式,却并没有尝试协调和推动新的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的产生。这无疑是一种非常不负责任的做法,而世道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张岱眼下入市考察,所思索的倒不是要进行怎样深刻的社会变革,而是在想如何更有效率的获取和整合资源。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怎样才能赚更多的钱、拉更多的人?
百万漕工固然大有作为,但是由于漕运航道资源完全被官府所掌控,而漕工又必须依赖运河航道存在,所以也必须要配合权势才能发展。而且其中的局限性也是不小,单单每年各地租物的运输就占用了大量的人力,不能灵活分配。
有什么行业或者商品,市场潜力大、运营环节多、地域跨度广,能够名正言顺的通过生产、运输、买卖等各个环节集结和调度人力资源呢?
张岱在魏州市场中游走多日,盐铁这种传统优势商品很快便映入他的眼帘,但很快又被他所摒弃。
这两类产品过于传统、过于优势,以至于操作空间也变得十分小,分分钟都有可能违触律令,更不要说凭此聚拢调度什么庞大的人力资源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张岱经过一番考察后,很快就锁定了一个同样潜力巨大、但价值还没有被完全挖掘出来的商品,那就是茶叶!
包山种茶、雇人采摘、舟车运输、远销河湟朔方、换回牛马牲畜皮毛筋角,大量人员物资都能通过这一系列的环节,合情合理的组织起来,然后进行跨地域、长距离的移动输送!
时下的茶叶虽然还不像后世那样市场广阔、表现强劲,但在魏州的商市上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货品,许多店铺都有销售,或作饮品、或作药剂。
价格虽然不低,质量却良莠不齐,销量也十分的稳定,虽然不算热卖,但却胜在细水长流。
茶叶的种植可以吸纳大量的茶农,并充分利用不便耕作的丘陵,尤其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外贸互市方面会表现的越来越强势,根本就不愁没有销路。
“回去就包山,造茶园!”
张岱心中盘算着,龙门、北邙、终南、华山这些近畿地带能包的全都包山种茶,等到茶园有了规模、北衙谁敢跟他瞪眼,直接绑上山当茶叶给炒了!
甚至营销方案他都想好了,洛阳新滩附近、长安平康坊里漂亮小姐姐,还有那些外派和亲的公主们,张嘴就说“我爷爷种的茶”,谁不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