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州府一派忙碌景象,较之都中两省都不遑多让。
张岱清早进城,递帖入府,一直等到了正午时分,才总算获得了宇文融的接见。
“张六郎,又见面了!”
宇文融与张岱印象中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仍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见到张岱后只抬手一指堂中座席示意他入座,然后又低头看着案上文卷并说道:“今日览卷才知你那义造织坊济人四千八百余,凡涉民家三千余户,私人救灾有此成就,当真可奖!
当下魏州凡所治民九万余户而已,三千几户受灾之家因张六郎一计保全,也为州府省力颇著,我也应当向你道谢!”
“使君言重了,某所用计数州之间,用心如一却功有轻重。魏州此间能成宏业,亦使君居治带挈,并非一己之功。况凡所用料,皆惠妃节省妆奁脂粉之资以作布施,某所用者,一腔心力而已。”
张岱听到宇文融的夸奖与道谢,便也欠身说道。
魏州作为河北雄州,开元年间户数最盛时达到了十二万户之多,仅魏州城一地便居户数万,乃是首屈一指的河北大邑。而到了安史之乱后的元和年间,户数则锐减到了六千九百、尚且不足七千户。
这固然是因为当时魏州作为魏博节度使辖区而割据存在着,使得朝廷不能完全了解和掌握魏州户数,但数字如此悬殊的差距,也足见战争对当时的河北所造成的破坏之深。
张岱这座织坊与三千几户魏州百姓构建起了联系渊源,这数字自是颇为可观,而若放在安史之乱后的户籍数来对比,比例更是夸张的惊人。
所以宇文融这夸奖倒也不是过誉,以如今织坊所覆及人口户籍的体量,若是在经营过程中发生什么大的波动,那也是足以影响到整个魏州平稳与否。
宇文融案事繁忙,倒没有太多时间与张岱闲聊寒暄,询问了一下张岱入州的计划和目的,当得知张岱手里还有两万多贯的钱货可供分配后,他当即便又在满案文牍中翻找起来。
“如今那织坊所在是在王莽城南?我记得那里并无大道、距离河渠也远,织坊纳人众多,丝麻布帛、饮食物料的出入想是都有许多不便吧?”
翻找片刻后,宇文融才抽出一卷图文,在上面稍作勾划后便又对张岱说道:“今将织坊迁至魏县狄公祠附近,其地比近西渠,可以勾连御河,你意下如何?”
狄公祠就是武周年间狄仁杰出任魏州刺史、州人为建而后又因其子暴恶而被砸的那座生祠,张岱接过宇文融递来的图籍略加端详,顿时便喜上眉梢。
之前崔沔对此并不感冒,所发派给的地点也是卑恶之地,距离州城二十几里,距离航道则就更远了。
这几十里的路程乍看或许不远,但若考虑到织坊的经营每天都需要物货的出入,经年累月进行下来,每年单单运费怕不是就要多支出几千贯。
但今宇文融所划给的地点,却是大大靠近永济渠航道,也便于就近建立仓储邸舍,这对张岱而言简直就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张岱心里虽然很高兴,但却也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于是便又开口说道:“宇文使君如此体恤关照织坊经营,实在令人感激不已,但若作这一番调度,会不会给州务滋生烦扰?”
“烦扰倒也不会,只不过一桩小事罢了。”
宇文融闻言后便也摆手说道,旋即便又望着张岱说道:“我这里确有一桩小事需张六郎相助,淇门向北转东有一故渎,乃旧王莽河上游支流,今需用工开渠二十几里,计耗需钱八千贯为用。今州府用度颇蹇,张六郎若肯义助,那再好不过。”
张岱对魏州境内的河川地理了解倒是不多,但宇文融的意思他也听懂了,州府兴工营造钱不够花了,所以得开拓财源。那狄公祠附近的土地,需得张岱花钱去买。
“某今入州,便是为的将义造织坊更作弘扬,难得使君肯拨冗参赞,安敢不从?唯今织坊纳员已经不少,转迁别处也用地不少,希望州府为规划时能稍为裕计!”
虽然要花钱来买,但张岱心里也是很乐意的,在魏州地界又是靠近运河的地方,只要能圈占下一片地方那就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况且如今魏州客旅云集,如果宇文融透露出愿意售卖河渠沿岸的土地,不知会有多少商贾会蜂拥而来!
此番宇文融肯跟张岱做这一买卖,也是一个不小的关照了,也得亏织坊实实在在缓解了州府的赈灾压力,并稳定了乡里民情,否则宇文融怕也不会如此便宜张岱。
“彼处有一输场占地数顷,闲置多时,另有不少闲置的仓舍库余,你稍后遣徒与下曹计议一番,折价付给之后便可入驻,无需再来请示。”
宇文融闻言后便又说道,他跟张说关系虽不和睦,但对张岱印象倒也不差,尤其织坊发展本就对州事有益,所以略加关照。
输场就是官方用以转输租物的场所,为了便于集散输送,必然会有直连水陆要道的方式。
张岱闻言后又是大喜,唯一有点遗憾就是占地才数顷。若能有个十几顷的话,甚至可以尝试建立一个大型的仓储物流中心,进行多种类和大宗的物流输送!
从宇文融和之前的李道邃赠送漕船的做法来看,这一轮天灾对地方州县的压力还是不小的。
封禅过后各地财政本就有不同程度的吃紧,一场天灾造成大面积的土地绝收,使得官府力量调度起来都有些捉襟见肘,不得已通过置换一些官方闲置的资产来从其他渠道获得一定的帮助。
若在平时官府政务运作良好的情况下,张岱就算扯着他大姨的虎皮做大旗,也很难在地方官府获得类似的便利。
他所建起的织坊,也因此跟地方达成一种良性的互动,虽然眼下还处于一种比较弱势的地位,但想要达成这样的局面也是难能可贵的。
只要武惠妃在内宫当中的位置稳定,织坊也不过分挑战地方运行秩序,继任的地方官也不会特意针对织坊进行打击。织坊的运作维持时间越久,那就能越发的深入人心。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未来安史之乱如期发生,河北藩镇也顺利出现,兴许如今的织坊里就养着几个未来的魏府牙兵呢,在织坊中的生活成为了他们人生难得的暖色调。
“入州起来,所见乡野用役颇多,斗胆请问宇文使君营何大计?”
讲过织坊迁址之后,张岱又忍不住发问道。虽然说灾情过后以工赈灾算是比较常见的做法,但魏州境内这用工规模实在是有点大,一看就是要搞什么大事。
宇文融闻言后便说道:“魏州地境低洼平缓,且多杂流卤泽,所以去岁大河决堤于此,致成大害。崔散骑等前人或有调理人和的教化之功,但却俱不能解此地弊。
今我欲凿通王莽河,既可分流泄洪、以备水患,又可溉田万顷,大治稻田!若此计功成,则大河不复为患,并浇灭河北卤田,诸州受益,并可沿河安置浮逃之户十余万家!”
王莽河是西汉末年到王莽新朝之际黄河蹿流北行所形成的一条旧河道,如今早已干涸,且沿路多有盐碱化的土地。这一河道穿过河北南部平原数州,直至沧州入海。
张岱听到这话后才知道宇文融构计竟然如此宏大,怪不得要在境内大兴工役、甚至还要卖地筹钱。如果这事真做成了,说不定真能比较长期的稳定住黄河水况,并极大的改善沿途河北各州农耕态势。
可就算张岱对这计划全貌所知未深,只听宇文融的讲述就听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工程量实在太大了!
从魏州一路开辟河渠到沧州,足足千数里之遥,哪怕有着王莽河故道可因循,这工程量仍然大的吓人。
而且王莽河早在东汉年间便已干涸,为了保障这河渠的水流量,途中还免不了要沟通河北境内的其他河流,这等于在永济渠之外再新造一条贯穿河北的人工河!
这计划听起来多多少少有点疯狂,哪怕是在太平年景里想要完成如此大的工程量,都不知要付出多大代价,而今河北灾情未了又用工如此巨大,若真全力用工的话,怕不是得搞到整个河北都尸横遍野。
这一瞬间张岱都感觉宇文融有点隋炀帝附体了,就算抛开灾年重役这个元素不说,还有非常致命的一点,那就是今年河北灾情仍要延续、而且会较去年更加严重,以至于到了下半年朝廷需要紧急调度百万余石租米到河北进行赈济。
所以如果宇文融要全力开动他这一计划的话,那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拉爆河北的民生!
“宇文使君此计当真宏大,若可成功,想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张岱自知宇文融精明且自大,一旦直接发声反驳,除了使其羞恼逐客之外,怕不会有其他的效果,因此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边叹息说道:“如此宏计,绝非朝夕之间、方隅之力可成。纵然使君能通策河北人力物力,恐怕也难免要计败于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