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卷起一路黄土,开回乡政府大院。
车刚停稳,沈从新转头说道:“乡长,我先回所里。”
他没多说一个字,但刘清明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压抑的劲。
今天在二道河子村的经历,对一个老刑警来说,是一种不小的刺激。
乡派出所所长,在乡里说是能横着走有点夸张。
但也相去不远了。
刘清明点点头,看着沈从新驱车离去。
他走进乡政府大院,工作人员纷纷驻足招呼。
比起刚来那会儿,他们脸上的敬畏之色明显多了不少。
谁能想到,横行乡里十多年的黄吉发。
竟然连两个月都撑到,就被这位年轻的新乡长掀翻了。
而且不是去职那么简单,直接给抓进了公安局。
这年头进局子的人,能有几个活着出来?
不光如此,那些平时依附黄吉发的。
也是一次清理干净。
派出所所长换了人,人家又掌握了公安机关。
如今谁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云岭乡的实权乡长。
再没有人敢质疑。
可人家并没有飘,对一把手赵元佐。
依然十分尊重。
也得到了赵元佐的鼎力支持。
新班子前所未有地团结。
这在云岭乡的历史上。
可不多见。
“乡长。”
乡镇干部是不会配秘书的,陶丽梅这个乡政府的知识青年。
就成了为数不多从事文字工作的乡干部。
“小陶啊,你帮我整理一份,过去五年,乡里的民办教师人员流动情况。”
陶丽梅脆生生地答应一声:“哎,乡长什么时候要?”
“三天吧,可以吗?”
“没问题。”
陶丽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干劲都多了不少。
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刘清明走进自己的乡长办公室。
在那张老藤椅上坐下。
黄有龙那张笑里藏刀的脸,还有村民们冷漠的表情,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清楚,自己今天算是捅了马蜂窝。
对方盘踞云岭乡多年,根深蒂固,绝不是一个黄吉发那么简单。
这个所谓的腾飞公司,很可能就是推到台前的一张白皮。
真正的好处,都被藏在后面的人拿走了。
这些人拿走的,不只是矿山的利润。
还有王林森校长苦苦期盼的建校款,是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是云岭乡摆脱贫困的希望。
想到这里,他拿起桌子上自己的茶杯。
里面是上班时小陶帮他泡的,现在已经凉透了。
但他需要这份冰凉。
让自己冷静。
不管背后是谁,这块骨头,他必须啃下来。
下午五点,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沈从新走了进来,脸色比去的时候更沉。
“乡长,初步调查了一下。”他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腾飞矿业,是在市工商局注册的。”
刘清明示意他坐下说。
沈从新摇摇头,就站在办公桌前:“法人代表叫李帆。这个名字很普通了,系统里同名同姓的有几十个,没一个对得上。注册地址是市里一家招待所的房间,三年前就退租了。”
“清南还是林城?”
“林城。”
“空壳公司。”刘清明吐出四个字。
“是,标准的空壳。”沈从新说,“我托了市局刑警队的老关系,帮我调了原始注册档案。档案是真的,但当年经手注册的市工商局办事员,两年前就辞职下海,目前下落不明,有传闻去了南方。”
手段很干净,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刘清明问:“资金流向呢?查他们的银行账户。”
“这需要市里经侦立案,拿到正式的协查函。”沈从新回答,“没有手续,银行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黄吉发的案子,矿难死了人,加上非法超额开采,哪个不够立案标准?”刘清明反问。
沈从新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乡长,这事……市里怕是不敢接。一个公司,同时控制了咱们云岭乡和河口乡好几个矿,这只是我们了解到的,其他乡呢?林城以外的县市呢?盘子太大。他们八成会把皮球踢回来,让我们拿出更直接的证据,证明腾飞公司和黄吉发有资金往来。”
这就是官僚体系的现实。没人愿意去碰一个看不清底细的硬茬。
刘清明靠在椅子上,眼神十分凝重。
对方这么搞,怕不只是担心政策变化。
其中可能涉及到了更复杂的利益链。
沈从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从老关系那里,听到一点风声。”
“什么风声?”
“他们说,林城市矿业这块,水很深。背后真正说话算数的,好像姓‘苏’。”
“苏,哪个苏?”刘清明重复了一遍。
“只是传言,没人敢证实。”沈从新说,“我那朋友还提醒我,别查太深,这个姓‘苏’的,我们惹不起。”
办公室里陷入了寂静。
一个有背景,就能让市局的老刑警都讳莫如深。
他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桌上的老式拨盘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
铃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刘清明伸手拿起了话筒。
“云岭乡政府,哪位。”
话筒里传来一阵电流的杂音,紧接着,一个经过处理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刘乡长吗?”
“我是刘清明。”
“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大。”那个声音慢悠悠地说,“有些事情,存在就有它的道理。云岭乡的矿,一直都这么开着,碍不着你一个乡长什么事。”
刘清明的心沉了下去。
对方的消息太灵通了。他前脚刚从二道河子村回来,电话后脚就打了进来。
“你是谁?”刘清明问。
“我是谁不重要。”对方轻笑一声,“重要的是,刘乡长你要想清楚,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别太年轻,给自己找麻烦。”
说完,对方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话筒里的忙音,刘清明缓缓把电话放回原位。
沈从新脸色铁青:“他们盯上我们了。电话直接打到你办公室,这是警告。”
刘清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乡政府的小院里,几个工作人员正准备下班回家,骑着自行车,有说有笑。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
但刘清明却感觉到了一张无形的网,正从四面八方罩过来。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怕了。”
沈从新不解地看着他。
“如果他们真有恃无恐,就直接动手了,根本用不着打这个电话。”刘清明一字一句地说,“打电话,说明他们心里有鬼,说明我们的调查,打到他们的痛处了。”
“那我们接下来……”沈从新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配枪上。
“你刚才说,县里要硬证据?”刘清明走回办公桌前,“我们就给他们硬证据。”
“怎么给?”沈从新问,“黄有龙的嘴比石头还硬,撬不开的。”
“黄有龙只是个看门的。”刘清明说,“矿封了,人可没封。腾飞公司派到矿上的那些管理人员呢?特别是管账的会计,还有管生产的工头。黄吉发能拿两百多万,账上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沈从新立刻懂了。
“他们既然是空壳公司,派来的人,就不可能是核心成员。这些人拿工资办事,忠诚度有限。只要找到突破口,不怕他们不开口。”
“没错。”刘清明给他倒了一杯水,“黄有龙这种村霸,软硬不吃。但那些外来的技术人员、财务人员,他们在这里无亲无故,出了事,公司第一个抛弃的就是他们。只要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就有人会为了自保,把知道的全吐出来。”
刘清明把水杯推到沈从新面前。
“沈所长,这件事,只能你去做。派出所的力量不够,就从县局你信得过的人里,悄悄借调。不要惊动任何人。”
沈从新端起水杯,一口喝干。
“我马上去办。”
“从会计下手。”刘清明最后叮嘱道,“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管钱的人,最清楚。把这个人给我挖出来。”
沈从新推门离去,刘清明拿出手机。
在通讯录找出名为“挚爱”的标注。
犹豫着要不要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