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巴陵城浸在青灰色的雾气里,护城河水面浮着未化的春冰,倒映出城头零星的火把。
那些光亮被湿气晕开,就像一团团将熄未熄的鬼火。
这座周长十二里的军事要塞盘踞在沅水北岸的冲积平原上,城墙采用三层夯土包砖结构,基宽五丈的墙体向两侧延伸,如同一条沉睡的巨蟒将城池环抱。护城河引沅水支流而成,河面宽二十步,此刻泛着铅灰色的微光。
水门码头堆着未及搬运的粮包,麻袋缝隙间漏出的粟米引来成群老鼠。
一名老军正倚着箭楼打盹,忽有夜宵从墙角的阴影里窜起,一下子将他吓醒了,这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今夜似乎连沅水主流都比往常安静三分,江面上的商船都没有什么灯火,更没有什么人声,静寂得就连水面上漂浮的碎冰互相碰撞发出的细碎声音都听得清楚。
距离这名老军不远处,一些新募的兵丝毫没有感到异样,哪怕雾气里传来木材断裂的声响时,这些守军还在打着呵欠,说些荤话驱散睡意。
老军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雾气深处突然亮起数十点幽蓝火光,像漂浮的鬼磷般顺着水流逼近水门。
”敌袭!”老军嘶哑的吼声刚出口,第一支火箭已钉上箭楼。浸过鱼油的箭簇”轰”地引燃粮包,火舌瞬间吞没了半座码头。新兵们惊恐地看到,黑暗中驶来的许多“商船”的篷布突然塌陷,露出满载硫磺的艨艟,船头铁锥正撞向水闸。
城墙上的警锣才敲了三下,黑压压的云梯已搭上西北角楼。密密麻麻的军士穿着黑衣,内里穿着轻便的藤甲,靴底绑着防滑的稻草绳,像壁虎般攀上砖缝。有个守军刚探出头,就被飞来的铁蒺藜砸烂了面门。
最致命的攻击来自地下。前日运进城的”石料”车辙印深处,此刻钻出数十名穴攻死士。他们用铁铲凿穿城墙根基时,夯土层里预埋的陶瓮纷纷碎裂。
那些预设的报警装置,此时根本就没有起到作用。
巴陵的守军被打得措手不及。
大量的箭矢洞穿身躯时带出的血沫在城墙后方拉出细长的弧线,数十名想要守住城门的守军直接被十余名修行者斩杀,城中的一批骑军反应过来,想要堵住失守的城门时,他们连带着身下的战马都被瞬间射成了刺猬。
巴陵郡守辰陵在睡梦中被惊醒,推开窗的时候,他看到小半个城都已经笼罩在火光之中。
哪怕远远的看清了角楼上竖立起的太子的军旗,他依旧无法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真不是一场噩梦么?
太子不去攻打襄州,突然之间打我这巴陵做什么?
……
襄州城外的黄土官道上的烟尘遮天蔽日的。
数千徭役在拼命的挥动铁锹拓宽护城河,挖出的泥土在城外的野地里垒起,垒起的矮墙后方,还挖着大大小小的陷马坑,里面插着碗口粗的削尖了的毛竹。
“上峰有令,谁要是敢出工不出力,家产罚没充公!”
一些小吏在烟尘之中挥舞着皮鞭吆喝着。
纠结的琅琊王氏在无奈之下,也不可能将襄州拱手让人,在襄州城本身已经城墙坚厚的情形之下,他们发动了大量的劳力,再行拓宽护城河,并在城外布置诸多限制重骑的陷阱。
太子闪击巴陵的消息传到襄州的时候,襄州刺史王浮槎也彻底懵了。
这个官拜正四品上忠武将军,领荆北道行军总管的经验丰富的老将还在派出更多的斥候以防太子叛军的突然袭击,而且之前探报回来的军权还让他忧心忡忡,似乎太子的先锋军已经出发到了鹿门山一带,结果他的大军反而突然袭击了巴陵?
王浮槎愣了好大一会,等目光再次落在身前的沙盘上时,他突然哈哈哈大笑了三声,道,“好!好!好啊!”
他的一群部将大眼瞪小眼,心想王浮槎是不是失心疯了?
巴陵被太子叛军攻破了,他还叫好?
……
顾留白自然是见不到王浮槎叫好的画面的,否则他倒肯定觉得王浮槎的确是个人才。
王浮槎欣喜的叫好,自然不是为太子奇袭成功叫好,而是看出太子接下来多半不会攻打襄州了。
巴陵的守军和襄州相差无几,宁愿奇袭巴陵而不迅速拿下襄州,太子的意图可以说是十分明显了。
攻占巴陵,必定是要彻底控制潭州。
控制潭州,便能切断岭南内忠于皇帝的唐军和江南西道的联系,接着可以顺势攻占衡州,控制此地之后或经郴州进攻韶州,或经衡州攻击桂州,便可迅速瓦解岭南守军的力量。
显然太子接下来的战略意图并不是继续用雷霆之势北上,而是要控制岭南。
怎么说呢?
抛开安知鹿不看,太子这一招也的确是妙招。
岭南诸多氏族本身不合,唐军不太适合山地作战,解决了岭南的守军之后,只要太子和岭南氏族相处融洽,大唐的军队是很难将岭南再打下来的。
而且太子想要岭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和海外诸国的关系不错,他原本就控制着海贸,通过和林邑、真腊、室利佛逝等诸多国度做生意,可以不断的解决他的军费问题,而且这还不影响岭南一些主要氏族的利益。
襄州城墙坚厚,在琅琊王氏已经有所准备,大量募兵和调集修行者前去驻守的情形之下,强攻即便能取,付出的代价也极大,而且接下来必定是和大唐的这些顶级门阀硬碰。
在军队数量不是很多,还有夔州、江陵必须镇守的情形之下,避免和这些顶级门阀不断对耗,养出更多的军队,尤其养出更多的曳落河来,自然是个很好的选择。
但联系着这时候囤兵瓜洲渡的安知鹿来看,太子不取襄州而选择经巴陵攻潭州,去彻底控制岭南,那就只是权衡再三之后的无奈之举了。
太子现在表面上的总军力不包括那八千曳落河,就只是四万多一点,还不足五万。
而且这不足五万的军队里头,还有近一万是蛮族联军,这些蛮族联军箭军还行,但并不适合骑步军联合的大军团平地作战。
当然太子在黔州一带肯定还有军力,但一时半会肯定是动弹不得的。
如果太子手里头的军力再多个四五万,那太子近阶段的选择就自然更多了。
扬州本来也是太子的大本营,扬州如果没有安知鹿这样的角色镇定局势,那扬州很快落入太子党羽之手,到时候太子就会多个几万大军。
那按着这个来算,太子现在缺的就是安知鹿的这几万大军。
这原本是太子的几万大军,现在落在安知鹿的手里,反而成了太子后方的威胁。
顾留白看着这状况就忍不住想笑。
现在安知鹿摆明了龟缩在那里,意思是太子咱们平安相处,我不打你,你也别兴师动众的来打我,打我你也没好处啊,而且水军战线拉这么长来打我,你也未必打得赢不是?
所以安知鹿现在在太子眼里,就和一坨臭狗屎差不多。
去踩这坨臭狗屎吧,一点好处都没有,自己还黏一脚屎,但不理这坨臭狗屎吧,一直在自己眼前,看着就恶心,而且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砸过来。
安知鹿现在没有刻意的去断漕运,也没有去将扬州的那些海运贸易生意收归己有,但关键在于,太子对于安知鹿不放心,他急着去控制岭南,也是因为他必须考虑,万一安知鹿突然之间就反水了,彻查扬州的那些生意,那之前一些暗中和他缔结盟约的海外商行和国度,只能通过广州港了。
……
瓜洲渡烽燧台下的石室里挤满了人。
郑仲夏对于安知鹿挑人的本事和让人死心塌地的本事是服气的。
刚刚来扬州的时候,还觉得无人可用,但几个月的时间下来,光是能够好生讨论战略的幕僚团,现在这个石室都快坐不下了。
安知鹿和顾留白的看法完全一样。
他接到太子夺取巴陵的军情时,还对着这些幕僚自嘲的哈哈一笑,道,“估计现在在太子眼里,我们这群人就是一坨臭狗屎。”
现在人人都忌惮太子的曳落河,但太子搞了奇袭巴陵这一出之后,安知鹿却是越发觉得太子这人成不了大气候。
太子看他是一坨臭狗屎,他觉得太子也差不多。
道理很简单。
将来忌惮他安知鹿,关现在什么事?
他都已经在瓜洲渡摆出来我要安稳积蓄力量的态势了,你太子这段时间不乘机一举击溃琅琊王氏的布局,犹豫纠结个什么?
而且太子这人之前明明已经知道他的重要性,哪怕说和他暗中结盟,也从未表现出真正平等的态度。
只有你能吃肉,所有人都要看你心情喝些剩汤?
看看现在皇帝的气度,看看皇帝是怎么对待顾道首的,安知鹿就觉得皇帝看不上眼太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那他现在不去搞扬州的海运,太子费尽心机的兜兜转转控制岭南,控制广州港,那不就是相当于白费了好多力气?
稳是稳了一点,不过留给对手的时间也太多了些。
“将军,琅琊王氏的使臣到了。”石室里的哄笑声还未消失,一名亲兵敲门进来,轻声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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