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挑战时,陈舟只觉得如做了一场梦。
在那个浑沌的梦境中,他难以自制地吐露着心中的想法,听到那声“审核通过”后,再醒来就是异世界的海滩了。
或许初次参加“真人秀”的普通人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开始,只带着些许信息和并不算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便被毫无准备地被丢在荒芜的岛屿上,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而结束时,陈舟的感觉却分外清晰,清晰到连每一根毛发的颤动都能感知到。
只是穿越时空的感受并不美好——
当时间来到1687年12月12日下午四点整,站在沙地中心的他只觉被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炽热能量束击碎,化作无数碎片,彻底蒸发。
他的意识模糊了一瞬,就在生命即将泯灭的时候,他看到了熟悉的宽阔且明亮的洁白房间。
与28年前开始挑战的景象不同,这一次房间里不仅有古怪的机器,还挤着一群呈蓝色的人形生物。
祂们的身体均由细小的蓝色方块构成,每时每刻都在变化,除了大体轮廓与灵长类动物相似,其它地方找不出任何人类特征。
这次陈舟没有产生倾诉的欲望,他只是站在房间中,在这仿佛凝固的时空内接受着人形生物们毫无感情色彩的目光。
尽管没有语言上的交流,更无法从祂们的眼神或行为中获知祂们的想法,被注视的时候,陈舟却能感觉到这群生物正围绕他展开激烈的讨论。
如果让他找一种形容,他觉得自己就像动物园透明玻璃墙内被游客围观的“动物明星”。
围观仅持续了一瞬间。
紧接着,房间似沙漏上层的流沙,扭曲倾泻到虚无的空间,黑暗随即吞噬了一切。
……
失重感、眩晕感重新占据陈舟的身体,一种仿佛整个人被撕裂开又强行按紧愈合的痛楚正侵袭他的神经。
睁开眼睛,陈舟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
然而办不到,他的每一寸肌肤上都似被压上千斤重物,以至于他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就连大脑都浑浑噩噩,无法感知身体的情况。
“他妈的,时空管理局怎么没说挑战结束后还要遭这种罪,不会把我弄瘫痪了吧?”
好不容易理清思绪,陈舟在心中骂道。
在不断地尝试与失败中反复。
经历着这场漫长的鬼压床,在无法判断时间的情况下,不知挣扎了多久,他才疲惫地睡去。
再次苏醒时,他终于感知到了熟悉的对身体的控制权,连忙尝试着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可即使是这对正常人来说分外简单的动作对现在的陈舟而言也是个艰巨的挑战。
与睡前的意识模糊相比,此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在强行融入一具不属于他的身体。
过去那个苍老的,年迈的肉身已经彻底湮灭在庞大的能量束中,而这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似乎又与开始挑战前有些许不同。
适应身体需要时间,更令陈舟难受的是接受记忆——
开始挑战前在现代生活时的记忆早就随漫长的挑战过程而模糊,如今重回现代,那些记忆竟然还清楚地储存在这具身体的大脑内。
一下子冒出来25年的信息,加上岛上的28年记忆,恍若两股势力在他脑海中激烈交战,将他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
……
思维虽然混乱,稍加梳理后,陈舟却还记得自己开始挑战前是在水泥厂工作。
水泥厂位于他们小镇的边缘,投资者来自南方——
这种污染严重的工厂向来不在经济发达地区建设,北方对环境污染的监管比较松懈,而且劳动力较为廉价,既能减少工人工资成本,又能恰到好处地削减一些工人福利,对投资者来说简直像是天堂。
工厂建有独立的食堂和宿舍,宿舍楼旁还有浴室。
不过工人大多来自本地,在镇上有自己的房屋,住在宿舍的工人很少,陈舟因此得到了一个单间。
水泥厂的大老板常年居住在云南,每年只会来厂里视察一两次,目前厂里的一把手就住在厂里。
作为看管维护机器的工程师,陈舟没少跟厂里的领导打交道。
平日里回转窑、球磨机的拆装、传动校准、液压润滑的维护,或是检修电机基本都有他份儿。
厂里的老师傅倒也能解决问题,但他们都已到接近退休的年纪,干起活远不像从前那样卖力了。
年轻的工程师只有他一个,且唯独他常住在宿舍里,一个电话就能找到,因此一旦机器出了故障或是水泥质量稍有变化,领导第一个想到的往往就是他。
与这不算轻松的工作量相比,缴纳五险一金后的工资只剩4000多,对在大厂工作过的他而言显得相当微薄。
若不是因为疫情,入职的南方大厂停工,家里人又担忧他的安全,常常打电话催促,陈舟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到老家干这份工作。
还未经历挑战前,他只觉在厂中的每一天都分外煎熬。
现代社会给人制造的焦虑和压力无处不在,他既担忧自己离职即失业,待业状态坐吃山空,又怕辜负了家人的一番好意,在亲戚之间留下不好的名声。
北方小镇经济欠发达,除了畜牧业和没什么知名度的旅游业之外基本没有工厂,也就不存在适合他工作的岗位。
投出的简历如泥牛入海,许久得不到回复,有回复的,也推说工作经验不足,给不出令他心动的薪资。
在这种挣扎中度过近一年,现在回过头去看,陈舟觉得即使没有挑战这个契机,他也很可能在年末递上离职申请——
他毕竟还年轻,没成家的人总是没那么多牵挂的,与其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如回到适合他发挥的沃土。
……
当然,而今有了长达28年的另一段人生,开阔了眼界心胸,看破了世俗中许多纠葛,即使没有挑战带来的丰厚奖励,陈舟也不会在乎这份工作了。
他值得拥有更好,也值得用更多勇气去拥抱更壮阔的篇章——
不过在此之前,陈舟先要做的是站起来走两步。
忍受着头重脚轻的感觉,像个宿醉的酒鬼,他扶着床沿,摇摇晃晃地站起,刚迈开半步便一头栽倒,胳膊肘狠狠地杵在了瓷砖上。
放在参与挑战前,这一下非得把皮肤蹭破,出点血。
但此刻的身体虽然不受控制,却显得比从前结实许多。
陈舟“学走路”时没少摔跤,身体却未受到半点儿损伤,这也是他觉得稀奇的地方。
然而稀奇归稀奇,这种被一棒子打回两岁阶段的感觉还是非常令人讨厌。
现在,如果有人采访他:新生是什么感觉?
陈舟只能回答。
“新生的感觉就是新生,以至于使用肢体都得重新适应,学习。
倘若硬要给一个评价的话,我的评价是狗屎一样的感觉。”
……
回到现代社会后的初次昏睡只持续了六个多小时,陈舟再次在宿舍醒来时已是深夜。
水泥厂的宿舍不像学校,没有严格的熄灯时间,夜深时整栋宿舍楼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灯。
靠着墙壁,抓着床沿,陈舟一边在房间内练习走路,一边在心底痛骂时空管理局。
哪怕时空管理局让他变成了亿万富翁,给了他十辈子都赚不来的财富,他也不能原谅这次“回归”糟糕的体验——
该死的适应阶段让他控制不稳身体,小便都能尿一裤子,着实令人难受。
好在他开始挑战前没吃太多东西,肠胃还没闹意见,不然若是在这种状态下大便,他可就要在厂里出名了。
25岁还能拉裤子的人,在这个并不算大的城镇上,恐怕很快就能传播得人尽皆知。
……
8月30日是星期六,过了一晚便是周日。
水泥厂没有双休,来自南方的管理层每个月有8天探亲假,本地工人只有两天带薪假,平时无论风雨都要在岗。
上午七点半,天已经大亮,厂里的工人陆续开着轿车或是骑着电动车前来上班,机器也苏醒过来,开始隆隆作响。
粉尘在车间弥漫起来时,每个工人都恨不得自己变成聋子瞎子,只需重复着手中的工作,不必再承受这恶劣的工作环境。
机器都在正常运转,没有出现故障,无人在意陈舟的缺席。
直到中午下班吃饭时,与陈舟相熟的一名老维修师傅才发现那个年轻高大的小伙子竟然不在操作间。
他原以为陈舟今天没等他,提前离开去食堂吃饭了,仔细一看,却发现地上的粉尘中没有脚印,这才意识到陈舟根本没来。
“这小子平常虽然总跟我念叨工资低,但上班从不迟到的,没听他说今天要请假啊……”
老师傅心里犯着嘀咕,却也没打电话询问。
他知道陈舟喜欢把假期攒着,攒到十天以上再一次性消耗光,七八月份陈舟一次假都没请,今天没来说不定就是请假了。
虽然他这一上午根本没干什么活,但人到了年纪,一顿不吃肠胃就难受。
吃得多了胃胀,吃得少了饿得慌。
工厂食堂的饭菜很便宜,周日又是做荤菜的日子,厂里做菜很舍得放肉,味道也很不错,他在操作间附近转了一圈,没找到陈舟便径直前往食堂吃饭去了。
……
吃过午饭,下午又是机器轰鸣,粉尘纷飞。
工人们自有他们需要做的事,陈舟也在饥饿的驱使下尝试着变成一个“正常人”。
他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手脚,将随他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画作摆放好,解决好个人的排泄问题,将沾了尿的裤子丢进洗衣盆中,又换了身新衣服,这才准备出门搞点饭菜填饱肚子——
从30日晚到31日晚,他足足有24小时没吃过东西了。
习惯了岛上的生活,重回现代需要他记住的事还真不少。
比如吃东西要记得付钱,出门要记得带手机,付钱的时候记得找到APP,打开摄像头扫描二维码。
对人说话要和气些,不要像在岛上一样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跟人交流,语气也不能像个老人——
他现在已经重返年轻状态,是个25岁的大小伙子,而不是53岁的老头。
……
准备好所有出门要带的物品,关上宿舍门,陈舟迈着别扭的步伐,以缓慢且坚定的姿态穿过走廊,然后紧抓着楼梯扶手,一点点往下挪。
他下楼梯的每一步都很吃力,从3楼到1楼足足用了半个小时。
离开宿舍楼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北方的九月昼夜温差极大,太阳落山后温度骤降,中午人们穿的是短袖,到晚上就该穿上外套了。
晚风吹过,故乡的凉爽竟让陈舟有种落泪的冲动——
岛上即使在雨季也没有这种清凉的风,更无这种干燥的感觉。
天可怜见,他已经有28年没被夏末的风吹拂过了。
宿舍楼门口的街道上,路灯已经点亮,冷白色的光照着柏油路,迟归的工人正三两成伴,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一瘸一拐的陈舟并未引起这些人注意——
他们都是从南方老家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工作的,下了班口中说的都是当地方言,就像他们的工资待遇一样,与本地人有很大差别,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属于他们的小圈子。
没用多久,走路愈发熟练的陈舟便走到了水泥厂门口。
正巧,厂里一把手,大家都叫刘总的刚从外面回来,他那辆漆黑的奔驰就停在大门旁,车窗敞开,捏着烟探头与门卫聊着天。
陈舟的个头在北方人里也不算矮,歪歪扭扭地走过来,远远地就吸引了刘总的注意。
“嘿!”
刘总坐在驾驶位上向陈舟招了招手。
“小陈,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瘸了呢?”
突如其来的搭话让陈舟愣了一下,呆在原地停滞了近两秒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车里的人是在跟他说话。
已经有些年没跟身份地位平等或是高于自己的人交流了,陈舟沉默着,一时不知怎么回复车上的人——
他甚至已不太认得这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