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阵法封闭的山洞中,墨画的面容,变得极为冷酷,空灵,无一丝人性,仿佛天地生成的妖魔,令人骇然。
这是迄今为止,墨画面临的,最强的一次反噬。
而这次反噬,也出现了意外的情况。
煞气,在吞噬着他的记忆,抹灭着他的人性。
过往的一切人,一切事,都渐渐模糊,甚至墨画对自己的存在,也有些怀疑。
“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
“我真的是‘我’么?”
“我这一生,是不是只是我的幻觉,其实我……从未存在过,我所见的人,所到的地方,所经历的事,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幻觉,是梦幻泡影,转瞬湮灭?”
“这一切,都是幻觉,那我……又是什么?”
“我是什么?我现在在哪?我要做什么?”
“我要……”
墨画漆黑的眼眸中,一片迷茫,而后自道心中,寻出了两个字:
“成仙?”
“我要成仙……”
墨画的道心,有一瞬间的清明,而后又陷入更深的迷惘:
“我为什么要成仙?”
“与天地同寿?长生不死?”
“可……如何才能成仙?不断修行?不断变强?不,不对……我的道途是……神识证道。”
“修神识而证道,济苍生而长生……”
“济苍生……”
“可我为什么要济苍生?为什么?苍生需要我来救么?又有什么值得我救的?”
“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们?”
“杀光他们……把苍生全都杀了……”
“又能如何?”
“人心贪婪,自私,卑劣,丑陋,虚荣,纵欲……纷乱不断,战争不休,乃是天地一切灾祸的根源,既然是灾祸根源,为何要留着?”
“把苍生,把人,全都杀光,一个不留……只留得天朗气清,一片茫茫大地干干净净。”
“自此之后,天地永存,日月清明,亘古不变,这岂不也是大道?”
“这岂不也是得道?”
“是啊……这也是道。”
“生是道,死也是道,神识证道是道,以杀证道也是道。”
“把人全杀了,让人全死了……也是得道……”
“也可……成仙……”
墨画的瞳孔,开始进一步变得漆黑,命格之中,也开始进一步“逆变”。
此时此刻,他仿佛是一位真正的“诡道人”。
他将步入另一条,截然不同的求仙之道,自此万劫不复,永堕深渊。
……
离州,通仙城。
食肆内。
母子连心的柳如画,突然感到一阵剜心的痛。
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墨画的身影,突然开始变得模糊,变得漆黑,仿佛自己即将永远失去,那个善良可爱的儿子了。
柳如画的眼中,情不自禁溢满泪水。
大黑山内。
正在猎妖的墨山,同样也一阵莫名心惊,而后抬起头,望向墨画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皱。
……
而山海迢迢,不知相隔多少万里外的乾学州界。
荀老先生也心中一悸,脸色一变。
他有一种预感,他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墨画身上的煞气,就像是一座“火药山”,任何杀意的变化,和杀孽的因果,都可能会成为“火种”,引爆这些,山一般巨量的“火药”,从而引发一些,不可测的可怕变化。
原本离州安定,相对还好些。
可现在,大荒反叛,距离大荒最近的离州,定然会被战火波及,从而纷争不断。
墨画这个“火药山”,身边到处都是“火种”。
早晚有一天,是会引爆的。
可荀老先生也没办法,他总不可能,为了杜绝这种隐患,而将墨画先给“扼杀”了。
九年传道,朝夕相处,他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怎么忍心下得去手。
将墨画留在太虚门,就更不行了。
万一墨画这个“火药山”炸了,那整个太虚山门,估计都得遭殃。
荀老先生眉头紧皱。
“只能想办法,用太虚两仪锁,护一下他的心念了……”
荀老先生开始念诀,牵引天机罗盘,手动强行远程催动太虚门的至宝,太虚两仪锁,以此帮“失神”的墨画,抑制住煞气。
一旦煞气被抑制,墨画的神智,若能恢复一丝清明,便能想办法“自救”。
至于墨画能否自救,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距离太远,荀老先生也实在帮不上太多忙。
天机罗盘开始转动,荀老先生以此为“钥匙”,牵引远在离州境内的,墨画身上的太虚两仪锁。
可牵引了数次,气机也传了出去,两仪锁却纹丝不动。
荀老先生皱眉,“太远了?”
不应该啊,这可是太虚门的至宝……
寻常天机宝物,自然无法跨越九个大州,进行天机牵引。
但祖上传下来的太虚两仪锁却可以,否则也没资格,被奉为五品太虚门的至宝了。
荀老先生又试了几次,都没有效果,忽而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
“这是……被锁了?”
“谁……锁了太虚两仪锁?”
一道诡色的气机,于虚空之中若隐若现。
荀老先生的脸色,一瞬间凝重得可怕。
……
煞气还在变得浓烈。
墨画周身的气机,还在被煞气浸染,变得越来越黑,便是眼眸之中,也再无一丝杂色。
但这些煞气,并未强行攻击墨画的神识。
或者,这些煞气不敢。
它们甚至不敢侵入墨画神识的“正宫”位置,也就是道碑的所在。
而只是“旁敲侧击”地,淡去墨画的记忆,转化墨画的道心,让他心甘情愿,主动完成逆变,“自愿”地踏上另一条,黑化的成“仙”之路。
墨画脖子上的两仪锁在颤动,但无法挣脱一道灰色的,锁链般的气机。
墨画也并未真正意义上,遇到“生死危机”。
他所遇到的,只是“道”的抉择。
哪怕记忆被抹去,命格被更改,道心被逆变,但墨画本身,却不会死。
死去的,只是曾经的那个“墨画”罢了。
可对墨画而言,曾经的他死了,或许也意味着,真正的他,也“死”了……
只是,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了。
他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锚点”。
忘却了曾经,也就忘却了自我。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心智完全被“杀生”的情绪操控。
他对道的理解,也完全走向了反面。
墨画的“道”,也将完成逆变。
而就在墨画,即将真正“黑化”,成为另一个“墨画”的瞬间。
他额头命宫之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纯白色,玄妙无比的天机纹路,护住了他的天机命格。
这道白色天机纹路,自行衍算变化,开始“重置”墨画的命格,“倒推”墨画的天机。
让墨画的心,墨画的记忆,墨画的因果,以及他对道的感悟,重新编译,回到了在被煞气“污染”的前一瞬:
“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
墨画重新开始问自己。
但这个问题,他已经自问自答过一次了,此时再想起,便有了很强的“既视感”。
心思机敏的墨画,瞬间就察觉了不对,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会问自己这么蠢的问题?还问两次?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哪里出了问题?
墨画开始自省。
“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
墨画一时愣住了,“对了,我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完全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可细细想去,脑海中一片迷茫,根本没一点痕迹。
墨画只能静下心来,努力回想。
脑海中模模糊糊的画面,融在一起,像是水彩一般,分不清虚实,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有很多人,向他念叨过同样一个名字:
墨画。
墨画一怔,“我叫墨画?”
“可……墨画是谁?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我真的是墨画么?”
“有没有可能,一切都是假的?我其实不是墨画,那我是……”
“不,不对……”墨画渐渐笃定了一个想法,“我就是墨画,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墨画,其他的‘墨画’,都是假的。如果有,那也只是我分化的念头……”
墨画的神识越来越清明。
忽然之间,一阵诡异的煞气涌动。
墨画的耳边,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不断嘶吼咆哮,在向着墨画索命,在哭诉,在怒斥,在辱骂,在威胁,在逼迫,在讽刺着他。
墨画心情越来越烦躁。
杀心也越来越重。
“再吵,我就把你们……全杀了……”
杀念一起,此前被天机纹衍算重置的“道”,又重新在墨画心头推演:
“杀光他们……”
“把苍生全都杀了……”
“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们?”
“济苍生……我为什么要济苍生?为什么?苍生需要我来救么?又有什么值得我救的?”
“人心贪婪,自私……”
墨画察觉到,自己的心越来越冷漠,连忙止住自己心念,掐断一切思绪的流转。
“不行……”
“得找回记忆,找回自我……”
墨画开始摒弃杂念,思考自己的来源。
“如果我是墨画,那么,我应该有爹娘。毕竟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的爹娘……”
一张坚毅的面容,还有一张温婉柔爱的面容,浮现在墨画脑海。
“他们……是我的爹娘。”
“那我,是不是还有……师父?毕竟修行,是需要人指引的……”墨画神情怔忡,“师父……”
一道仙风道骨,洒脱不羁的身影,在墨画脑海中浮现,俊美的面容,含笑看着墨画,满含期许。
“我的……师父……”
墨画眉间的天机纹,散发出白光,驱散了一大片煞气,照亮了一大片记忆的诡雾。
“竹院子,池塘,大槐树,师父,傀老,师兄,还有……”
“师姐!”
“师姐是我的……”
墨画皱眉,苦思良久,脑海中忽然跳出来两个字:
锚点。
可是……
“锚点……是什么?”
墨画眉头紧皱,之后一阵熟悉的记忆感传来。
在太虚门,修行太虚神念化剑之时,连带着修炼的“太上天魔斩情”道,也如同神识上的“肌肉记忆”一般,近乎本能地,涌上了墨画的心头。
太上斩情,需要斩去一切杂念,世情,俗欲,但又不能真的连人性也斩去。
因此,需要一个“锚点”,用来维持人性。
此时此刻,墨画记忆丧失,“人性”模糊,处于可有可无的边缘,恰好适用太上斩情道,对“无情”的制衡之法,以一个锚点,来回溯记忆,重塑人性。
“师姐……”
墨画习惯性地在脑海中,回忆着师姐的模样。
先是最开始的,在通仙城相遇时,那副好看得,如女娲抟风月造孽的模样。
之后,是在大槐树下,一起看书修行的娴静优雅。
再然后,是一同游历,餐风露宿的点点滴滴。
之后,是苍茫云海间的别离。
以及,那云海朦胧中的惊鸿一瞥……
墨画冰冷而漠然的心,渐渐有了一点“人”的温度。
他开始继续,回忆自己的过往,回忆起很多人,很多事,爹娘,师父,傀爷爷,师兄,师姐,童年的玩伴,通仙城的俞长老,严教习,陈师傅,街坊邻里的叔叔婶婶……
还有游历时,相逢又离别的很多人。
乾学州界,荀老先生,琬姨,瑜儿,顾叔叔,宗门里的掌门,长老,程默,司徒,笑笑,木头……等等师弟们。
以及道廷司,各世家,各宗门,各地界散修中,形形色色的人……
所有人,又一一在墨画脑海中浮现。
一瞬间,墨画如醍醐灌顶,猛然意识到。
这也是“苍生”。
苍生,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
他的爹娘,他的师父,他的师兄师姐,通仙城的亲朋,乾学州界的故人,太虚门的掌门,长老,师弟们……
这一路以来,他所遇到的这些人,所有这些,曾经关照过他,帮助过他,牵挂过他的人,都是“苍生”。
这样的“苍生”,如何能杀?
济苍生,与杀苍生,又如何能一样?又怎么可能一样?
一念及此,墨画天命纹亮,道心归位,所求的大道重新锚定,神念也全然清明了起来。
他也重新,回溯出了自己的本心。
从迷惘,冷漠,无情和残酷的杀意中,寻回了最初的记忆和人性。
墨画重新变回了“墨画”。
而在抑制了煞气,守住了本心,神念清明的瞬间,墨画也终于看清了,自己命格之中,“煞气”的真面目。
这些煞气,并不纯粹是煞气。
或者,煞气只是载体。
煞气之中,真正隐藏着的,是如渊如海,密密麻麻,行迹狰狞可怖的“厉鬼”。
这些厉鬼,无一不恶行怪状,满面血泪,冲着墨画咆哮嘶吼。
这些,都是墨画在血祭大阵中杀掉的,那些魔修的“冤魂”。
如今它们全化作了“厉鬼业障”,借煞气掩盖,就藏在墨画的命格之中,无时无刻,不在诅咒,辱骂,讽刺着墨画,激荡着墨画心中的杀意,让他误入歧途,万劫不复。
而这,也是扰乱墨画内心的根源。
墨画瞳孔微缩,此时此刻,方才真正明白,他命格中的煞气,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难怪……
他就觉得,单纯只是煞气,怎么可能会融入自己的命格,在因果层面,污染自己的道心。
原来煞气,只是表相。
这些穷凶极恶的魔修,死后化作的因果厉鬼,才是本相。
只不过,此前煞气太浓,遮掩了一切。
若非他强行动用神念化剑,硬生生斩杀了一个金丹,惹得煞气极端反噬,因果厉鬼显形,向他“复仇”,意图吞噬他的记忆,模糊他的人性,彻底污染他的本心。
否则他也绝不可能,窥破到这层真相。
“因果……厉鬼……”
可随即墨画,又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人死后,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化作厉鬼的。
即便有人,死后化作厉鬼,也不可能大面积“转化”,更不必,还能与煞气融为一体,化作因果业障,潜伏于命格之中了。
而俗话,冤有头,债有主。
厉鬼索命,是要知道,是谁杀了它们,它们才能按照因果,去向“凶手”复仇。
可问题是,这些魔修为什么会知道,是自己杀了他们?
墨画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很怪。
他做事一向是有原则的。
该杀的人,如果能杀,那就杀,绝不会废话一句,而且,一向做得很隐秘。
很多修士到死,都不知道是被他害死的。
而荒天血祭大阵猝然崩解,死了那么多魔修。
这些魔修,都是突然暴毙的,绝大多数,都是死得不明不白的。
所有这些死掉的魔修加起来,真的知道他们自己是怎么死的,是死在谁手里的,估计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既然他们都不知道,是我杀了他们,那为什么会化作‘厉鬼’,向我寻仇呢?”
而且,这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厉鬼”。
一般意义上的厉鬼,是神识的残留,是邪念。
但这些煞气里的厉鬼,是因果层面的业障。
若是此前,墨画还不会明白,但自从得了《大荒妖骨卜术》,补足了一些因果上的知识,墨画便知道了,“因果转化”,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将人的亡魂,化作因果层面的恶煞厉鬼。
这必然涉及一门,十分高深,乃至独一无二的因果法门。
这也意味着……
墨画心中一凛。
“有人暗中用一门因果法门,将死在荒天血祭大阵中的冤魂厉鬼,进行转化,铸成恶煞,融进了我的命格里?”
还有……
墨画猛然想起,大阵之中,那四个羽化的死。
屠先生,上官望,阴尸谷的金尸长老,魔剑门的剑奴老者。
这四个羽化,没一个善茬,绝不可能轻易去死,但他们偏偏,轻而易举地死在了劫雷中。
墨画眉头紧皱。
“当时,在血祭大阵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四个羽化,为什么会死?”
“他们的死,会不会也与我有关……”
“是不是有人,在暗中算计了我……”
“是……谁?”
是……
墨画心头一颤,周身有一股恐怖的寒意,不敢提及,也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