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器厂一排排红瓦房后面,是一排长筒房子,便是仓库。门口几条大狼狗,正趴在窝里哈哈的吐舌头。
一辆厢式小货车停在仓库门口,正准备卸货。
几个穿着工装背心的汉子正吆喝着往下掀帆布,他们从车上搬下成筐的石料,往包了浆的大铁秤上搁,扯着嗓子报着斤两:
“幺洞叁公斤!”
苏阳一眼扫过去,心里“咯噔”一下。
看着那润黄带青白的石头茬子,错不了,正是一水儿的黄口料!
且未县那边的公矿,谱儿大,平时专拣好料子下手,扒拉下来的都能当“黄玉”里的俏货卖。这么算下来,这一车最次也是二级料,运气要是撞上了,指不定能扒拉出几块特级料子!
苏阳几步蹚过去,也不多话,麻利地从摸出一包雪莲,迎着那呛人的粉尘味儿,给每个干活的师傅递上一根。
汉子们用糙手接了烟,咧开嘴角,脸上带上了点活泛劲儿,一边叼着烟卷一边打量着这巴郎子:“巴郎子,找哪个索?”
“找孙师傅看仓库的呢,劳驾得很!”苏阳扯着嗓子应道,顺带报了家门,“抱石轩,苏阳!有点碎事情找孙师傅商量商量。”
大家一听抱石轩,便严肃了几分。几个老把式互相递了个眼神,多了几分认真打量。
这民间作坊跟公家大厂子,虽说做的都是一个行当的买卖,可暗地里较着劲呢,尤其这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抱石轩这种老字号在市场上可是蹿得飞快。
这几年不少国营厂顶不住了,挂块“股份公司”的牌牌儿往市场路上奔。
不过说到底,手艺人嘛,讲究的还是活儿细,名声硬。
厂子里头不少老师傅当年都是从抱石轩、或者其他手工作坊走出来的,对民间作坊藏着一份敬。
毕竟手艺拔尖的出师学徒,厂子里抢着要,工钱、待遇都往高了给。
抱石轩说声‘玉器行的黄埔军校’都不为过。
所以见了抱石轩的人,他们心里头没啥疙瘩,反倒觉得亲近。
“哎!巴郎子!我就是老孙!找我有啥事情撒?”
一个四方脸、眉眼带笑却透着匠人精光的中年胖子分开人群走出来。他穿了件深蓝的卡其布工作服,扣子紧紧系到脖颈子,腰里还别着串仓库的黄铜钥匙。
苏阳看这里人多眼杂,便拉着老孙的胳膊来到一旁,压低了几分声音。
“你好孙师傅。”苏阳伸手跟老孙握了下手,直接开门见山:
“情况是这么个情况,抱石轩的王木生是我大师兄,我听木生师兄说,咱们厂新进了一批黄口的硬扎好料,我就厚着脸皮跑来了。您看,能不能把这批料子盘下来?”
他紧跟着补了一句,语气透着瓷实:“您放心,价钱,公家绝对不得吃亏,您开个公道的价码,合适了,咱立马现钱过秤提货走人,您看成不?”
老孙眯起眼,上下刮了刮苏阳这张年轻的脸。
“苏阳……”
这名字在肚子里过了一遍。
前阵子马老爷子在行当里放话,把抱石轩的担子交给了苏阳!这消息在玉器行当里传得很快。
他孙胖子打抱石轩的粗胚开始,手指头不知摩挲过多少和田的石头子,虽然现在“嫁”了公家,根儿还在那儿呢!对老东家的风吹草动格外留心。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少东家”竟是个这么青嫩的巴郎子!个头窜挺高,嘴上的毛却没长硬索!
还当是来求购什么了不得的羊脂白呢,好家伙,一开口就是要这没人要的黄口料。
怎么都觉得年轻人不太靠谱啊。
“巴郎子嘛,咱们这可是国营大厂门脸的仓库,不是巴扎上的烂石头摊子!上面发下来的料子,账本记得清清爽爽跟羊肠子似的,蚂蚁爪子大的变动都得吃挂落。不能私卖,这是红线嘛!”
他咂巴了一下厚嘴唇,摆摆手:“我看你嘛,还是玉石市场上去扒拉扒拉……”
苏阳心里那杆秤早掂量清楚了。嘴角一翘,那笑意像喀什河的水一样,看着浅,底下深着呢。
规矩?
国营厂的流水线底下,也淌着活人的心思哩!
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原料在过验收那道关口时,门道比石头上的绺裂还多。账面上改个条目,这批“入库原料”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厂外协作委托加工料”。
多加进去的点儿“跑腿联络费”,堂而皇之写进成本,不用进车间沾灰。
仓库直出,验收单一抹,现钱过手分头落袋,比切羊腿肉还利索!
谁还不给自己赚点生活费?
“孙师傅哎,咱们抱石轩眼下是真叫那黄口料卡住了脖子,火燎眉毛了!”
苏阳身子往前微倾,又说道:“说句实在话,咱们都是一根葡萄藤上结的葫芦,马老爷子都是咱磕头的恩师,就辛苦您在库房这头拉拔拉拔,后头的日头还长着呢!”
说着,苏阳从兜里掏出一百大钞,直接塞到手心里。
这世道,口水说干顶不上票子蘸唾沫星星管用!
老孙看似老实,实际上也是个琉璃头,圆滑的很。当年在抱石轩就是吃不了这苦,嫌钱少,才跑到国营厂成了香饽饽。
老孙脸上那层为难的油光,被这张百元大钞“滋啦”一下烤化了,瞬间铺开一片热腾腾的“不好意思”。
“哎呦喂,巴郎子你、你弄这……臊你老叔的脸皮呢嘛!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说这外气话干啥!”
他手指头在那票子上极轻地捻了捻,厚薄真伪立时心中有数,话锋紧跟着就转了调子。
“但是嘛,你来的晚了啊,货还没运过来的时候,这批料子就被人预定了,说是要全部做成方片砖,要装修用。”
装修用?
苏阳愣了一下。
拿黄口料当砖片,够奢侈的啊。
转念一想,黄口料里那些糠得像砖头皮的货色,在石料行当的角落里堆着,斤两论价,真比砌墙的红土砖贵不了多少。遇上个只认“有玉光气不沾土腥”的豪气主,讲究排场,倒也说得过去。
“那人出了多少钱”
“包车,综合按照二级料的价,三万八。”
说完,用余光观察着苏阳的反应。
“老孙师傅,劳驾您给我往中间递个话。”他声音又低了半分:“这车轱辘里的疙瘩石,我整四万拿走!现钱现话,不拖日子不过夜。”
老孙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巴郎子倒是干净利落,用四万块买一堆黄口料。
本来想着随便找个借口抬到三万八,还还价三万五成交。没曾想这巴郎子倒是爽快,直接答应下来,还加了两千。
老孙轻声咳嗽了两声,故作为难,小心的提问了两句:“巴郎子…你花恁大的价码,搂这一堆黄口料子疙瘩回去…能干啥啊?”
“攒着升值。”
两个字,砸得响亮。
苏阳直言不讳,他太清楚这话在这帮靠“玉色斤两辨冷热”的老油子,耳朵里听起来多么驴唇不对马嘴了,编筐编篓?懒得费那唾沫星子!就这俩字,爱信不信!
升值?
“噗.....”
老孙那圆鼓鼓的肚子猛地一颤,没憋住,直接喷了出来!
羊脂白捂几年能捂成金疙瘩,这谁不知道?可这黄口料算哪座山的神?
这黄口料属杂门分类,在行里人眼里都算是二串子,了别说升值了,只要不掉钱就算不错了。
特级料也才八十每公斤,一级和二级料现如今二三十块也能买下。
“巴郎子,我没听错吧,你要攒下来留着升值?”
苏阳重重点点头,“没错,还得麻烦孙师傅给说道说道,把这批料子让我给咋样?”
“行行行!”
老孙笑着,本想劝他两句,让他回去抱石轩再商量商量,可难得遇到这种赚钱的生意,留下成本和加工费,还能赚上两千块,到时候跟检验科的梁主任分一分,自己到手也有六七百,顶他一个月的工资了。
“那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打电话。”
老孙说着,架上耳朵根上的香烟,点了起来,抽着去了屋里。
苏阳没闲着,就在附近溜达起来。
这仓库长筒房,排了长长一溜,小三十间是有的。厚实的木头门扇上,都用红油漆写着斗大的字:青玉库、戈壁籽料甲区、山料杂库……
有的门板挂着黄铜锁,有的敞开着口子,里头人影晃动,时不时就看见拉着架子车的工人弓着腰出来,车上摞着形状各异的石头坨坨。
那刚被山炮崩开的石皮断面还透着新鲜的水气,粘着戈壁滩的红泥渣子轰隆隆的运往开料车间的方向。
要想化腐朽为神奇,把这笨石头里头的玉魂灵抠出来,非得经过那开料间扒皮、去绺、亮膛的打磨不行。
过了十来分钟。
老孙那敦实的身影就颠颠儿地跑了回来,脸上那层胖肉都乐开了花:“成了,那主松口啦,料子归你了!”
“太好了,多谢孙师傅。”
老孙摆摆手,“走,去休息室,那里凉快。”
老孙前头带路,穿过两排房子,来到了休息室,屋里有桌椅板凳,还有冷好的凉茶。
迎面走来一位看上去有点城府的人。
老孙赶紧堆起笑,朝门口努努嘴:“巴郎子,快见见!这位是检验科的梁主任,这事儿嘛,还得他笔头上划下那个金刚圈,料子才能出门。”
苏阳目光一闪,迎了上去。
这梁主任,细高个子,薄片眼镜,一张瘦脸跟风干的杏干似的没什么表情,嘴唇抿得死紧,透着一股不声不响的城府,跟热情外露的胖老孙完全是两路人。
梁主任眼皮也没抬,从胳肢窝底下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
抬头印着“物资内部流转单”几个方正的铅字。
他把纸铺在桌面上,指肚按着一处空白栏,声音平平淡淡,没啥温度:“这,签名。签完,钱票子过了眼,就行了。”
至于这空栏回头填上“委托加工边角料”还是“次品废石料”,那是他们的门道艺术了。
苏阳也没有犹豫,直接签字。
“好嘞!”老孙立马应声。
签完字,苏阳像是随口问起:“对了梁主任,咱们厂这黄口料,细水是怎么流的嘛?平常进的量多不多?”
梁主任见他签了字,那张杏干脸也松动了些,没啥可藏掖的了:“黄口料嘛,河沟里的水,时有时无的。”
“眼下的这批料子还是这两个月的头道金,没办法,这料子精品率低的很嘛,就这一小车的料子,那可是山堆里挑出来的,其余的三级料,就地拉走当垫料了。”
苏阳点点头,他倒是没有说谎。
想想野狼沟。
诺大的地方,特级料也就那么几块,一级料也不算多,大部分都是二三级。
这就叫,没有羊脂玉的价,偏有羊脂玉的命。
“那咱们这还有什么黄口料的东西吗?加工好的玉器什么的,要是有的话,我顺手带上几件嘛。”
孙主任笑呵呵的,“我们是玉器厂,有当然是有的嘛,只是这生意得一笔笔做不是....”
苏阳听出话里的意思,左右看没什么人,从袋子里掏出一摞钞票,数了四万,放在桌子上。
一旁的老孙连忙收起来,装进自己皮包里,“恭喜你啊巴郎子,真是好眼光,屋外头那批料子就是你的了,你要是不方便的话,留个地址,我回头亲自开车给你送过去。”
“那好啊,就麻烦孙师傅了。”
这边刚谈定,那边一直眯着眼啜茶水的梁主任慢悠悠站了起来,嘴角一扬,带着苏阳去了仓管办公室。
签字,领了个小牌牌。
有了这个,就可以带着苏阳来到陈列室。
穿过一条弥漫着切割机油和粉尘的过道,来到一扇钉着皮革软垫的大门旁。梁主任跟看门的保安亮了下牌子,三个人便走了进去。
嚯!里面豁然开朗!
顶上是老式的条形日光灯,四壁贴着淡黄色的防火板,一排排玻璃柜子闪着贼亮的光,柜里放着各种玉器——白的、青的、碧的、墨黑的、糖黄的。
每件玉器下面都压着卡纸标签,写着“和田羊脂白玉童子戏鲤摆件”、“一级青白玉螭龙带钩”、“俄料金绿猫眼戒指”……
旁边还印着工价、料价、总价一串阿拉伯数字
最底下还一行小字,经手师:张卫国、李铁柱
国营厂的做派,恨不得把家谱都写上!
屋里头晃荡着十几号人,清一色的白衬衫,手里捏着文件包或计算器,看人眼神都带着几分打量与算计。
这些都是从内地跑来的大客户。他们来这公家厂子”进货,图的就是个“招牌硬、底子厚、逃不了和尚跑不了庙”。
但是质量参差不齐,难以保证。
为啥?
厂里端铁饭碗的师傅,磨玉按工时吃饭,心思能往石头上钻?
能把大样儿凿出来就算阿弥陀佛!
雕工?那就是木头模子刻花——粗是常态,精是意外!
这也是“国营玉器厂”铁打的通病:活儿糙,但名头硬!
苏阳眼神锐利地扫过一排排玻璃柜。
领头柜里摆的是当家花旦“羊脂白”。
越往后排身价渐次坐滑梯:
白玉、青白、青玉、碧玉……
接着是色泽浑浊的糖玉,最靠墙根的角落几格里,终于见到了几抹熟悉的润黄!
找到了,黄口料!
苏阳快步走过去,柜底台签写着:山料黄玉佛手小把件、黄口料弥勒佛挂件、栗壳黄蝉蜕坠。
三件东西个头都不大,但料子本身的油性确实地道,细打光,能看出半透明胶冻子底的润光。
就是那雕工嘛……佛手叶脉刻得像手指头划拉,弥勒的笑脸比哭都勉强,比抱石轩学徒的活儿还毛糙了几分。
不过还好,没糟蹋了那层好底子。
“梁主任,还有吗?”苏阳抬头问道。
“巴郎子,仓库里还有不少,得有几十件,镯芯子、平安扣、指环圈圈……都是厂里流水线打的首饰。早就封箱包膜,等着火车皮拉往郑州、广州那边的大铺子里挂起来卖了,这些恐怕入不了你的眼。”
苏阳看了看价格,这里的三件分别是八百、一千、一千五。
价格平均下来,差不多也一千出头的样子。
相比其他的料子,算是比较便宜了。
“梁主任,仓库里那些跟这几个差不多吗?”
“差不多,这几个算是做工好的了,咱们厂的师傅跟抱石轩自然没法比,但也比小作坊强不少,你要是瞧不上就去仓库看看。”
“行,去看看吧。”
两人穿过弥漫着霉尘味的昏暗走廊,梁主任又捅开一扇铁皮门。里面没有展厅的玻璃柜台,只有一排排简易的铁架子,上面整齐码着瓦楞纸箱,大部分箱子封着胶带。角落里一个没封口的木条筐,散堆着一些零碎玩意儿。
梁主任用脚尖点点那筐:“喏,你要的黄口货,都在这一堆了!镯子片片、珠珠子、指环圈圈……都有的嘛!”
就是做工差了点。
苏阳蹲下身子,手指在一堆零七八碎中迅速拨弄、掂量、照光。
光线在那些黄澄澄的小玩意上游走,透度、杂质、油润感心里已有数。
“梁主任,你帮我估算个价格,这屋里的所有黄口料,还有外面的三件,我都要了。”
“咳咳....”
梁主任端着茶缸子喝着水,差点没把自己呛着:“全……全都要了!”
今天这日头是打哪边冒出来的?撞上这么个吃黄口料不撒嘴的饿狼了?
苏阳微微颔首,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而且拍了拍自己的袋子,示意钱已经带够了。
梁主任把茶杯放下,长吐了一口气,今天算是碰着大客户了。
立刻引着苏阳在陈列室的前头椅子上坐下,取出一个小本子。
“巴郎子,咱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这么囊得住场面……”他小本子往前凑了凑,指甲盖点着上面的字眼:“喏!这上面记的,是每件黄口料出车间时候验货定的公堂价。”
他特意在“公堂价”三个字加重几分。
苏阳接过来看了看,这所谓“公堂价”,就是出厂前挂起来唬内地大客商的幌子!
至于八折。
不过是撕开那层画皮的“暗号”罢了。
这不成文的行规,哪家公家厂子不是这么唱大戏的?
但是这价码能下手!
但要是梁主任再打上八折,那可真是有性价比。
苏阳手指头朝库房方向,又点了点外面的陈列室。
“这些躺着的、站着的、挂着的黄疙瘩统统打包,统共得多少票子?”